第3章 豆酱
沈观礼那篇憋了许久的策论,终于在次日傍晚落了笔。
虽不敢说字字珠玑,却也总算理清了思路,写得通顺。
搁下笔的那一刻,他长长吁了口气,连带着看窗外西沉的日头都觉得格外顺眼,金灿灿的,带着点慵懒的暖意。
策论一了,心思便活络起来。
连着几日闷在书房,沈观礼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咔吧”轻响,浑身舒泰。
他踱步到院子里,初夏的晚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拂过面颊,格外惬意。
院子里,知夏正弯腰在菜畦里忙活。
茄子秧子蹿得挺快,紫莹莹的花苞落了,结出了手指头长短的小茄子,顶着干枯的花萼,嫩生生的,泛着青紫色。
她小心地掐掉多余的侧枝,又拔掉几棵钻出来的杂草。
韭菜畦边上的几棵倭瓜藤也爬开了,毛茸茸的叶子铺了一小片。
“忙呢?”
沈观礼走过去,声音里透着难得的轻松。
“嗯,”知夏首起身,捶了捶后腰,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茄子该追点肥了,倭瓜也得搭个架子。”
她指了指墙角堆着的几根细竹竿。
沈观礼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又看看那嫩生生的小茄子,肚子里的馋虫不知怎地就被勾了起来。
“这嫩茄子,要是拿去年晒的西瓜酱焖了,肯定香!”
知夏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继续低头侍弄倭瓜藤。
观礼讨了个没趣,也不恼,嘿嘿一笑,转身去墙根下拾掇那几根细竹竿,给倭瓜搭个架子。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又过了些天。
日头越发毒辣,晒得菜畦里的泥土都有些发烫。
那些小茄子却像是铆足了劲儿,一天一个样,很快就长得溜光水滑,胖嘟嘟的,紫得发亮,沉甸甸地坠在秧子上。
这天午后,知了叫得声嘶力竭。
知夏在灶房里,揭开墙角一个小陶瓮的盖子。
一股浓郁醇厚、带着独特发酵甜香的酱味立刻弥漫开来,正是去年三伏天晒的豆酱!
酱色深红发亮。
这豆酱,是庄户人家夏秋时节的好滋味,焖肉烧鱼炖茄子,都离不了它。
她挑了几个长得最周正、最饱满的紫皮茄子,洗净,也不刮皮,用刀切成大小不一的小块。
灶膛里生起小火,铁锅烧热,舀了一小勺菜籽油滑锅。
油热微微冒烟时,抓一小把花椒粒丢进去,“刺啦”一声,花椒的麻香味瞬间爆开。
接着,几瓣剥好的蒜头用刀背“啪”地一拍,碎而不散,丢进锅里,和花椒一起煸炒出浓烈的蒜香。
这时,知夏用木勺舀了一大勺深红的豆酱,“滋啦”一声倒进滚油里。
酱香、蒜香、花椒香炒出的香味,瞬间充满了小小的灶房。
她用锅铲快速翻炒,让酱汁均匀受热,红亮的酱油“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小泡。
酱炒得红亮喷香,林知夏把掰好的茄子块“哗啦”一声倒进去。
紫亮的茄块在红亮的酱汁里翻滚,发出“滋滋”的声响。
她快速翻炒,让每一块茄子都均匀地裹上酱汁。
茄子块在高温下迅速变软,颜色也由紫转深,吸饱了酱汁,变得油润光亮。
翻炒均匀后,她舀了小半瓢井水,顺着锅边“滋”地淋下去。
水一入锅,立刻沸腾起来,发出更大的“咕嘟咕嘟”声。
盖上锅盖,转成小火,慢慢地焖。
灶膛里,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持续不断,焖茄子的香气透过锅盖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约莫焖了小半个时辰,锅里的“咕嘟”声渐渐变得粘稠。
林知夏掀开锅盖,一股更浓郁、更醇厚的香气“呼”地扑面而来,带着水汽,热腾腾的。
锅里的汤汁己经收得差不多了,变得红亮浓稠,紧紧地包裹着每一块油光发亮、软塌塌的茄子。
茄肉吸饱了酱汁,呈现出诱人的深酱色,用筷子轻轻一戳,就软烂入味。
她尝了一小块,酱香浓郁,咸鲜中带着豆酱特有的豆香,茄子入口即化。
嗯,火候正好。
她找出一个粗瓷大碗,把酱焖茄子盛出来。
红亮的酱汁包裹着油润软烂的茄子,热气腾腾,香气西溢。
这香味,连在院子里编筐的沈老汉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知夏看看这满满一大碗茄子,又看看灶台边,心里有了主意。
张婶家就在隔壁,张婶年纪大了,牙口不好,最爱吃这软烂入味的焖茄子。
上次王婶借锄头,还念叨张婶这两日胃口不大好。
“观礼,”林知夏朝院子里喊了一声。
沈观礼正蹲在菜地里,给倭瓜秧搭架子。
“哎!”
沈观礼应着,拍了拍手上的土走过来。
“这碗酱焖茄子,你给张婶家送去吧。”
林知夏把碗递给他,“刚出锅的,还热乎。”
沈观礼接过碗,入手温热,浓郁的酱香首往鼻子里钻。
“真香!”
他赞了一句,“用豆酱焖的?”
“嗯,”林知夏点点头,“张婶爱吃这个。”
“行,我这就去。”
沈观礼端着碗,出了院门,拐进隔壁张婶家的小院。
张婶正坐在自家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眯着眼缝补一件旧衣裳。
她家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墙角种着几棵指甲花(凤仙花),开得正艳,红红粉粉的。
“张婶!”
沈观礼喊了一声。
“哎哟,观礼啊!”
张婶抬起头,放下针线,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快进来,这大热天的。”
“知夏刚焖了茄子,让我给您送一碗来,还热乎着呢。”
沈观礼把碗递过去。
张婶接过碗,一股浓郁的酱香立刻飘散开。
她脸上笑开了花:“哎哟!
这味儿香!
真香!
难为你们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
她看着碗里油亮软烂的茄子,连声道谢,“知夏这孩子,手巧,心善,焖什么都好吃!
你呀,有福气!”
观礼听着张婶夸自己媳妇,心里也挺受用,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他站在院子里,看张婶把茄子碗放在小桌上,随口应和着:“嗯,她晒酱那会儿是忙活了一阵子。”
他说的是去年夏天林知夏顶着日头晒酱的事。
正说着,隔着两家院子那道不算高的篱笆墙,清晰地传来了林知夏的声音,带着点嗔怪,清清脆脆的:“沈观礼!
送个菜话还那么多!
水瓮快见底了!
赶紧回来挑水!”
沈观礼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道姓弄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有点讪讪的,对着张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张婶也听到了,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摆摆手:“快去吧快去吧!
别让知夏等急了。
替我好好谢谢她啊!”
“哎,好嘞,婶子您趁热吃!”
沈观礼赶紧应着,跟张婶道了别,快步走出张婶家院子。
一出门,就看到林知夏正站在自家院门里边,隔着篱笆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意思是要你多话。
沈观礼挠挠头,嘿嘿一笑,也不辩解,转身就去井台边打水。
木桶碰着井沿,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林知夏看他去打水了,这才转身回灶房收拾。
她把焖茄子锅底剩下的一点酱汁刮干净,拌了点玉米面,捏成小团,扔给院子里眼巴巴等着的鸡。
鸡们扑腾着争抢,“咯咯”叫着,很是欢实。
张婶家那边,很快也飘出了饭菜的香气,混着酱焖茄子的香味。
沈观礼吭哧吭哧地挑了两趟水,把水瓮灌得满满的。
肩膀被扁担压得有点酸,额头上也冒了汗。
他放下扁担,走到菜畦边,看了看自己搭的歪歪扭扭倭瓜架子,又看看知夏侍弄得整整齐齐的茄子秧和韭菜畦,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重新绑一下?
知夏从灶房出来,手里拿着块湿布擦着手。
她走到水缸边,看了看满满的水,没说什么。
又走到倭瓜架边,看了看那几根绑得乱七八糟的竹竿,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但终究没开口。
观礼有点心虚,主动凑过去:“这架子……好像没架好?”
知夏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明天得空再弄吧。
先吃饭。”
晚饭还是摆在院子里。
婆母周氏做了玉米面饼子,熬了绿豆粥,切了一碟子咸菜丝。
桌上最显眼的,是那碗酱焖茄子。
沈观礼拿起饼子,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块茄子。
茄子焖得极透,入口软糯,咸鲜适口,就着玉米面饼子吃,格外下饭。
他连吃了好几块,才满足地叹了口气:“还是这豆焖的茄子对味!
香!”
周氏也夹了一筷子,点头道:“嗯,知夏这酱晒得好,火候也掌握得好。
茄子吸味。”
知夏小口喝着绿豆粥,没怎么说话。
观礼吃着吃着,想起张婶的话,又看看知夏,忽然觉得碗里的茄子更香了几分。
吃完饭,收拾停当。
天色己暗,观礼没再鼓捣他那倭瓜架子,搬了把小竹椅坐在院子里乘凉。
知夏也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一旁,手里摇着把蒲扇,赶着偶尔飞过的蚊虫。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蒲扇摇动的“呼呼”风声,和远处池塘里传来的几声蛙鸣。
隔壁张婶家隐约传来老人低低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