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心

赤色的大地，绵延至视线的尽头。

这里没有郁郁葱葱的草木，只有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骸骨，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万年不散的铁锈与焦土混合的气息，风穿过石隙，发出呜咽般的低啸，仿佛无数亡魂在低声诉说着那场湮灭于时光长河中的惨烈之战。

此地，名为葬神塬。

万载之前，兵主蚩尤于此，鏖战天道。

今日，正是九黎部落前来祭拜的日子。

数百名部落族人，无论男女老幼，皆身着粗麻布衣，神情肃穆，沉默地行走在这片被视为禁忌的土地上。

他们脚步很轻，带着敬畏，仿佛生怕惊扰了脚下长眠的英灵。

人群末尾，一个约莫五岁的孩童，正被父亲蚩成的大手紧紧牵着。

他叫蚩凡，名字寄托着养父母最朴素平凡的愿望。

蚩凡仰着小脸，好奇地打量着这片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天地。

那呼啸的风声，在他耳中并不刺耳，反而像是一首遥远而悲伤的歌谣，让他心头莫名地发堵。

“阿爹，”他小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队伍中显得格外清晰，“这里……好难过。”

牵着她的母亲媚灵闻言，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轻声道：“凡儿乖，不要说话。

这里是先祖安息之地，我们要心怀敬意。”

族长蚩洪，一位身躯魁梧、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者，在队伍最前方停下脚步。

他面前，是一座以无数黑色巨石垒砌而成的简易祭坛，坛上刻满了古老而扭曲的图腾。

“跪！”

蚩洪沉声喝道，声音如同闷雷，在荒原上滚荡开来。

哗啦一声，所有族人齐刷刷跪倒在地，面向祭坛，头颅深深低下。

唯有蚩凡，他没有立刻跪下。

他的目光，被祭坛侧后方一座不起眼的荒丘吸引了。

那座荒丘光秃秃的，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毫不出奇。

但蚩凡却觉得，自己的心口，似乎与那座荒丘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带着难以言喻的亲切，以及……一种仿佛被撕裂般的巨大悲伤，毫无征兆地涌上他幼小的心头。

他怔怔地望着那里，眼圈微微发红。

那里，正是五年前，蚩成与媚灵在狩猎时，发现并收养他的地方。

那时，他还是一个包裹在混沌气旋中的婴孩。

“凡儿！”

父亲蚩成注意到他的异样，连忙伸手轻轻拉了他一下。

蚩凡这才回过神来，顺从地跪在父母中间，学着大人的模样，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冗长而古老的祭文从族长蚩洪口中缓缓吟出，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苍凉与不屈。

他在诉说那场战争的悲壮，在缅怀兵主蚩尤的伟绩，也在控诉天道的不公。

蚩凡似懂非懂地听着，那些“斩天”、“灭道”、“六帝”、“混沌”的词汇，离他太过遥远。

他只觉得，听着这些，心口那股悲伤愈发沉重。

祭拜仪式终于结束。

族人们开始沉默地整理物品，准备撤离这片让他们既敬畏又不安的土地。

压抑的气氛稍微缓解，孩子们也恢复了些许活泼，开始小心翼翼地西处张望。

蚩凡跟在父母身边，准备离开。

经过那块焦黑岩石时，他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小小的身子一个趔趄，右手下意识地向前撑去，恰好按在了那块冰冷坚硬的岩石之上。

就在他掌心接触岩石的一刹那——“嗡……”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震颤，以他的掌心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地面上，那沉积了万载的暗红色沙砾，似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混杂着煞气、怨气、死气、仙气的混乱气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凝滞与流向改变，尽数朝着蚩凡的手掌，或者说，朝着他胸膛内那颗缓缓跳动的心脏，微不可察地汇聚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这波动细微到了极致，莫说是普通族人，就连修为最高的族长蚩洪，也仅仅是眉头微微一皱，心生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悸，他警惕地环顾西周，只见荒原寂寥，风声依旧，最终只当是自己过于敏感，并未深究。

蚩凡自己也毫无所觉，他稳住身形，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头便将这点小插曲抛在了脑后。

只有那块被他触碰过的焦黑岩石，其内部最深处，似乎有一丝比发丝还要细微的混沌气流，悄然隐没，顺着他的手臂，融入了他的体内，归于沉寂。

他小跑着追上父母的脚步，伸出小手，一边一个，牵住了蚩成和媚灵粗糙却温暖的大手。

“阿爹，阿娘，我们回家吧。”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深藏的忧虑，但看向儿子时，却只剩下满满的温柔。

“好，我们回家。”

三人随着部落的队伍，渐渐远去，将这苍凉、悲壮而又充满秘密的神魔战场，重新还给永恒的寂静。

而那股因蚩凡一触而引起的、微澜般的混沌气息，己然消散，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