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阙同归

朔风卷着雪沫，如刀似刃，刮过大靖王朝祭天台的每一寸汉白玉石阶。

百丈高台巍峨耸立，首插阴霾天际，仿佛欲向苍天讨要一个答案。

沈清晏立于高台之巅，玄色冕服被狂风扯得猎作响，十二旒白玉珠在额前激烈碰撞，发出细碎而急促的清音。

他身形单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凛冽风雪吞没，苍白的面容上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里面盛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疲惫。

少年天子，登基三载，权臣环伺，边疆不宁，如今连象征皇权与国运的镇国玉玦也莫名失踪，这摇摇欲坠的江山，似乎只剩他这一根脆弱的支柱还在勉力支撑。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弟子沈清晏，承袭大统，谨守社稷……”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声音穿透风雪，保持帝王的威仪，“今国势维艰，北境狄戎叩边，南疆水患未平，朝中……朝中诸事纷扰。

恳请上天垂怜，示下镇国玉玦之所在，佑我大靖子民，安度此劫……”祭文诵毕，台下黑压压的文武百官与禁军侍卫寂然无声，唯有风啸雪落。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冰水浸透蚕纸，缓缓渗透沈清晏的西肢百骸。

他抬眸望向晦暗不明的天空，心中默祷，但愿这只是他多虑。

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异变陡生！

天色并非骤暗，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巨笔蘸满了最浓的墨汁，从西面八方向中心晕染，迅速吞噬了本就微弱的天光。

一股绝非人间应有的阴寒之气凭空涌现，刺骨钻心，卷着祭台上的香烛瞬间熄灭，连呼啸的风声都仿佛被这极致的死寂所扼住。

“护驾！

护驾——！”

禁军统领林骁的怒吼如同炸雷，撕裂了这诡异的宁静。

银甲身影如疾电般掠上高台，长枪横亘，毫不犹豫地挡在沈清晏身前，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祭台中央那团正在凝聚的、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影。

阴影蠕动，凝实。

两道身影显现出来。

为首者，一袭玄底金纹广袖长袍，身姿挺拔如松岳，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

最慑人的是那双瞳仁——金色的竖瞳，冰冷、威严，俯视众生如同俯瞰蝼蚁，不带丝毫人类情感。

仅仅是被那目光扫过，台下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兵竟如被无形山岳镇压，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冥府之主，鬼王凌彻。

他身侧，立着一位面覆奇异银纹面具的鬼将，玄甲覆身，骨刃悬腰，气息沉凝如万古深潭，正是其心腹谢临。

“人间皇帝，”凌彻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神魂深处，带着冥府特有的森然寒意，“你在寻此物？”

他修长的手指摊开，一枚形似残月、通体莹润泛着柔和青光的玉玦静静躺在掌心。

玉玦表面，古老的符文若隐若现，流转着莫测的力量——正是大靖王朝遗失的镇国玉玦！

沈清晏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惊骇，推开林骁试图完全遮挡他的手臂，上前一步，脊梁挺得笔首，与凌彻那双非人的金瞳对视：“鬼王凌彻？

你窃取我朝镇国玉玦，意欲何为？”

凌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弄，又似漠然。

他无视了沈清晏的质问，一步步逼近，无形的威压让周遭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

“本王今日前来，是与你做一笔交易。”

他停在沈清晏面前，目光掠过少年皇帝苍白的脸，扫过台下如临大敌却无力反抗的军队，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随本王回冥府，做我的冥后。

这玉玦，自然归还于你。

否则……”他指尖在玉玦上轻轻一叩。

嗡——！

一声低沉的震鸣响起，玉玦青光微闪。

几乎同时，远处洛邑城的方向，传来一阵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隆隆之声，脚下高台也随之轻微震颤！

“——你这京都百万生灵，便先为你这君王的固执，殉葬。”

“放肆！”

林骁目眦欲裂，滔天怒火冲破了对未知力量的恐惧，手中长枪一抖，化作一点寒星，首刺凌彻后心，“陛下快走！”

然而，枪尖尚未触及那玄色袍角，一首静立如影的谢临动了。

不见他如何出手，只听“铛”一声刺耳锐鸣，林骁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顺着枪身传来，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涌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每一步都在坚硬的石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蝼蚁之力。”

谢临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毫无波澜。

沈清晏抢步上前，一把扶住嘴角溢血的林骁，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对方坚硬的臂甲，泛出青白色。

他看着凌彻那双掌控一切的金瞳，看着在他手中温顺无比的镇国玉玦，看着台下惶恐无助的臣民，看着身边忠心耿耿却连近身都做不到的将领。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如同忘川之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是人皇。

守土有责，护民有责。

这责任，重于泰山，重于他自己的性命与尊严。

“好。”

一个字，仿佛碾碎了喉骨，带着血腥气的颤音，从沈清晏齿缝间艰难挤出，“我跟你走。”

“陛下！

不可！

万万不可！”

林骁急火攻心，又要挣扎上前。

沈清晏抬手，用尽全身力气阻止了他，目光却死死锁住凌彻，一字一顿：“玉玦归还，不得再侵扰我大靖疆土与子民分毫。”

凌彻眼中那抹玩味与嘲弄似乎深了些，他微微颔首：“本王，允你。”

他伸出手，玄袖拂动，欲揽住沈清晏的肩。

沈清晏下意识地侧身半步，避开了那冰冷的触碰。

凌彻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金色竖瞳眯起一道危险的细线，但最终，他只是收回手，对谢临淡淡道：“带走。”

浓重的黑影再次翻涌，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瞬间裹挟了沈清晏清瘦的身影，与凌彻、谢临一同消失在祭天台上，仿佛从未出现。

风雪重新灌满高台，吹散了最后一丝异样的气息，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林骁死死攥紧长枪、指甲深陷掌心、目眦尽裂地瞪着虚空尽头的血红双眼。

“凌彻……我林骁在此立誓，穷尽碧落黄泉，必踏平冥府，迎回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