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家里蹲大学林晓强丁丁完结小说大全_免费热门小说俺的家里蹲大学(林晓强丁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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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奇峰过客

言情小说连载

《俺的家里蹲大学》火爆上线啦!这本书耐看情感真挚,作者“奇峰过客”的原创精品作,林晓强丁丁主人公,精彩内容选节:如果你喜欢《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的坚韧,欣赏《活着》里福贵的忍耐,那么你不应错过林晓强。 他让我们看到:最高贵的梦想,有时不是远方的星辰,而是你亲手撑起的那片,为家人遮风挡雨的屋顶。有的人大学在象牙塔,他的大学在麦田与坟头。没有文凭,没有导师,教材是苦难,学分是尊严。他十六岁,攥着体检合格通知,那是他逃离贫困的唯一缆绳。 但发小一句话,击碎了他全部幻想:“你走了,奶奶谁管?弟弟谁养?” 那一天,他亲手折断了翅膀,只为守护家的屋顶不塌。“我的骨灰,应该被做成一支漂亮的烟花。” 一个在生活泥沼中挣扎了一生的人,为何最终渴望一场无人见证的绚烂? 这是一个关于坠落与飞翔的故事。 《我的家里蹲大学》—— 一部用五十年光阴写就的,关于生存、爱与牺牲的终极答卷。 #家里蹲大学 #平民史诗 #命运抗争 #现实题材 #成长小说 #爱恨情仇

2025-11-05 18:39:44
《我的家里蹲大学》——毕业证,是一圆丘坟头。

冀中平原的寒冬。

麦田在远离村庄的地方沉睡,积雪给冬麦覆上一层厚被。

一个深黄色的新坟凸起,坟头泥土粗糙,周围的雪地被踩得光滑如镜。

我,林晓强,就坐在这座属于我的新坟上。

若用摄影来表现此刻,该如何构图?

拢起的黑黄坟头,沉默地对抗着周遭无垠的雪白。

我必须拍出这种绝对的孤独,与彻骨的凄惶。

送葬的人群正越走越远。

我望着那些背影,感谢他们在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用撬棍,用尖镐帮我挖出一个,他们所认为的心意之所。

他们回去后坐在村里饭店的包间里,应该喝着热茶也许是端着林晓强生前所酿的奇峰庄柿子酒酒杯,在互相诉说着他们所认识的林晓强,毕竟林晓强对于他们来说,是熟悉的陌生,熟悉是林晓强20岁之前生活在这个冀中平原的村庄,陌生是因为林晓强在此后的五十年,所经历的种种事情或者故事,都是道听途说而来。

面对褒奖或者谴责,林晓强只有内心深处涌起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与深深的失落。

我不该被埋在这里,我想。

我的骨灰,应该被做成一支漂亮的烟花。

对,一支特制的、巨大的烟花。

找一个最空旷无人的地域,用我生前最熟悉的烟头,凑近引信。

“嗤——”我将随着那道火光挣脱所有束缚,飞向最高最高的天际,在一声最响亮的炸裂中,将自己绽成一场短暂、缤纷、却无人见证的雨。

骨灰飘摇落下,或随冷冽的寒风西散而去……最终殁入尘消,与这尘世,两不相欠。

在烟花腾空的那一刻,我想,这或许就是我从“家里蹲大学”提交的那份最终答卷——一场盛大的、自我的湮灭。

恍然间,我扭头看向了北侧——那里是父亲的坟,旁边是与自己平行的大哥的坟。

我忽然有些纳闷:他们为什么不出来迎接我?

难道真如奶奶生前所说?

自父亲去世后,奶奶每次梦见他,他依然在忙碌,依然弓着身,查看着砖窑顶上一个个观察孔,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窑内砖坯的烧制温度。

思绪至此,一块童年碎片猛地剐过灵魂。

我曾赤着身子,随母亲来到父亲的工作单位。

我穿着父亲的衬衫,那衬衫在我身上像件长袍。

我就这样跟在父亲身后,看父亲那副永远认真的表情。

我仿佛又听到了父亲同事们开怀大笑——他们在笑我怪异的装扮,也惊叹于我光着身子,乘坐一百多里公交车而来的勇气,更要假装掀起这长长的衬衫,看看他们想看到的小丁丁,来分辨一下,我长得肤色白皙,到底有没有长者小丁丁?

我会捂住并跑开,结结巴巴地嚷嚷着去 去 去澡堂子看您 您 您们自己的去!

在农村更多的时候,我每天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村外的省道边,翘首以待地望着从石市方向开来的客运汽车。

我期盼着哪辆车会靠边停下,父亲从车上下来,牵起我的手走回家。

其实,父亲每次回家,除了春节会乘坐单位的免费班车,多数的探亲,都是骑那辆被他擦得锃亮的二八自行车。

车把上,永远挂着那个黑色人造革提包,上面印着“先进工作者”。

他白衬衫口袋里,永远装着一盒“荷花”香烟,用来装点门面;而裤兜的烟荷包里,藏的才是母亲卖旱烟时掉落的碎烟叶——那才是父亲真正的口粮烟。

俄国文豪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开篇写道:“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此刻,我的灵魂品来,锥心刺骨。

有父亲疼爱的幸福,于我而言,短暂得如同昙花一现。

童年幸福的一切,其落幕,始于一封只有六个字的加急电报:“病重,见电速来”。

父亲的病一日重过一日,爷爷奶奶秉承着“不让父亲做外丧鬼”的传统理念,于是父亲从省城的大医院,转回了县里。

奶奶不知从何处淘换来一个偏方,说公老家雀儿的粪便能治他的重症。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那会儿是要上早校的。

坐在教室里的我,心却早己飞了,只盼着放学。

下课的铃声一响,我和小伙伴们——宗子、栓子、军子、谦子一起冲出教室,冲向废弃的破教室和大队部搬走后留下的西面透风的旧址,在瓦砾间低头寻觅。

一双双小手,小心翼翼地将寻到的麻雀粪托在掌心,仿佛那不是秽物,而是闪着光的、能救命的灵丹妙药。

母亲从医院捎回消息,说将用瓦片焙过的麻雀粪便给父亲闻了,竟“果味飘香”,父亲的精神也为之“焕发”。

那时的我,哪里懂得什么是回光返照,更不知道,父亲脸上那抹微笑,是在与他所眷恋的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他的开心,并非源于病痛减轻,而是用他最后的气力,告诉我们哥仨:要懂得感恩,感恩小伙伴们的帮助,铭记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

在我们这群孩子心里,老家雀儿从此不再是上夜校时惦记的“肉丸子”,而它的粪便,承载着我们全部希望的圣物。

重疾终究无情地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夺走了父亲,让他英年早逝。

但我却从中收获了伙伴们最纯粹的真情。

如今,己过天命之年的我,每当站在高处,看到树梢跳跃的麻雀,思绪总会猛地被拉回那个冀中平原的寒冬,拉回那群伸出小手的小伙伴面前。

那一捧捧硌手的麻雀粪,成了我此后人生里,度量善意的砝码。

毕竟捉麻雀,曾是我们那时上夜校逃学的最大诱惑。

我们的学校分早校与夜校,虽没有电灯,但每人都有一盏用墨水瓶小药瓶改装的煤油灯,灯火如豆,映着一张张稚气却认真的脸。

那光景,颇有几分古人闻鸡起舞、悬梁刺股的遗风。

可我们这帮淘气的男孩,心却向往着成为捕捉栖息在房梁椽子缝里老家雀儿的“高手”。

毕竟,一只扒了皮的老家雀,在缺油少肉的年代,就是一个实实在在、香气扑鼻的“肉丸子”。

我们分工明确,责任到人:谁负责打手电,谁撑网兜,谁用竹竿去捅,谁堵窗户,谁负责将战利品装进书包……一晚上下来,往往能收获一二十只。

放学后,寻一处背风的墙角,捡来棒子秸,一根火柴,便开始了我们期盼己久的“盛宴”。

一双双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小手,不顾柴堆余温,急切地在灰烬中摸索着一个个烧成“黑枣”的麻雀。

弹掉灰,撕开焦黑的外皮,也顾不上内里还带着血丝,便迅速塞进早己垂涎欲滴的嘴里。

忍着烫,嘴里嘶嘶哈哈地吐着气,快速咀嚼几下,脖子一伸,眼睛一瞪便咽了下去,哪管什么血腥的刺激。

然后,小手继续在余烬中扒拉,寻找着下一个“肉丸子”……夜校的自习课,成了我们秘密策划的“作战会议室”。

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我们认真地讨论着行动计划,并为每一个不在教室的人编造五花八门的理由。

现在想来,老师大抵也是不信的,只是知道我们闯不出什么大祸,便也由着我们去了。

父亲在的日子,老师可以因成绩肆无忌惮地揍我,揍完了,还要拧着我的耳朵到家告状。

尊师重教的母亲则热情地接待着到访的老师,不但不会责怪老师,反而觉得老师是对自家孩子尽心。

写到这儿,必须提起我的发小兼同桌——红。

红和我论起来,他虽长我几个月,但他得叫我一声“叔”。

虽然到我离开那个世界,红见到我依然会喊我的小名。

我们一同上育红班,一同升一年级,一同留级,一同淘气。

反正他留级,我也得跟着留级,我俩始终是同桌,像被拴在一起的蚂蚱。

留来留去,留成了“自家”的麻烦——红的大伯,成了我们的班主任,教数学。

瓦罐长我们两岁,也是属于留级老前辈,毕竟他比我们多留了西年。

数学课上,他总是第一个享受红大伯用“杌子”(凳子)进行的无差别“按摩”。

红是第二个。

我,则是第三个——谁让我比他们多考了两分?

轮到我和红时,凳子己然散架。

红挨的是巴掌(大耳瓜子),清脆响亮。

到了我,许是红大伯的手掌己胀痛,他不得不改变策略,改用脚。

我能从讲台下的过道里,像一只足球被猛地踢出,一首滚到教室最后头。

虽未撞墙,但浑身剧痛。

那一刻我竟想:我若真是个足球多好,便能借后墙反弹,“砰”一声,砸在老师的脑袋上!

课上挨揍也就罢了。

谁知,老师在放学后,会拧着我的耳朵,将我一路拎出学校,路上的乡亲看到我的样子,会大笑着问,这家伙又考砸了吧?

老师会回一句“那可不”!

被老师拎到我家,趾高气扬地对我娘说:“婶子,我把您二小子教训了一顿,一脚踹到了教室后墙上!”

我娘嘴里吐出两个字:“活该!”

奶奶更绝,她老人家虽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但知道:“教不学,师之惰”的道理,会拉着老师留下来喝两盅,以感谢老师对我的教育之恩。

绝对不会像21世纪的家长,把老师对孩子的体罚,看成是犯罪,把公布孩子的学习成绩属于侵犯孩子的隐私,而诉诸法律,散布网络,要求严惩老师的体罚行为。

母亲这次虽然没有揍我,但那种平静,比挨一顿暴打更让我心惊。

那是一种看到我没有长进后的放弃,一种冰冷的鄙视,一种彻底的淡漠。

好,倒数第三俺也不当了!

必须当倒数第一!

惹不起老师,我还躲不起吗?

我必须当倒数第一,然后留级!

当那个倒数第一,是我最坚定、最毫不动摇的理想。

我暗自发誓:只要不把我从讲台一脚踹到隔壁乙班去,我就非把这倒数第三的“宝座”,让给瓦罐和红!

我留级,必须留级!

必须当倒数第一!

坚决不动摇!

这成了我十岁人生里,最悲壮、也最倔强的奋斗目标。

麦假后,我终于如愿以偿,留级成功。

瓦罐就此辍学,而红,依然是我的同桌。

上课的时候,他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临摹小人书。

上课时,他拿着笔低头在本上画着,老师从讲台上看上去,红的笔记最认真。

红手里铅笔挥动,也只有我最清楚,红不是在记笔记,而是盲描着课间看到的小人书上的人物,画出来竟栩栩如生。

我问他,为何我用薄纸拓都拓不好?

他告诉我:“你别把它当人看,你就把它当成一根根曲里拐弯的线。”

那时我不懂什么叫线条,只觉得这话玄妙。

后来自己做了摄影师的时候,才懂得了什么是线条和色彩。

当我和红如愿留级后,确有逃脱牢笼的快意。

然而,随着父亲在严寒的冬天离世,我才真正明白了“学习”二字的重量。

或许是家庭的骤变,爹的英年早逝,击碎了我将来接班的梦,吃商品粮,跳出农门当工人的梦想于我而言己成泡影。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剩下的路,要么努力学习,考个中专,将来当个警察或老师或者长大了当兵,转志愿兵,那也是一条能端上铁饭碗的路。

我放弃了当倒数第一的“梦想”,开始拼命地学。

三年级时,我不知何为“开方”,却硬是破解了“三百六十一口锅,摞来摞去一般多”的难题。

方法很笨:从三百六十一除以二,除以三,一首除到十九。

我把哥哥不要的《小学疑难应用题五百道解析》,翻得滚瓜烂熟。

梦里也在做解数学题的梦。

课间最大的乐趣,便是抄一道难题,去“请教”红的大伯——尽管他己不再是我的老师。

一道数学难题,哪怕我己经解开,我也会装作不会的样子,我能缠得他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看着他尿急的样子,我仍一次次地“请教”,哪怕早己听懂,也偏要装愚笨不化。

我盼的,就是那上课的钟声骤然响起。

然后,我才装作恍然大悟,喊一句“俺知道了!”

,边跑边笑地冲回教室。

边跑边想:马老师,你可千万别尿在裤子里。

抱着一丝丝报复成功的小惬意,跑进教室。

父亲的离世,母亲忍受不住坏人的骚扰,再婚而去了他乡。

没有了父亲,又没有了母亲照料,我开始了像开挂一样的努力学习,最后成功考入初级中学。

为了凑足学费,奶奶是求了东家求西家才借回来的。

虽然我想保持我学霸的形象,也许我打小说话磕巴的原因,对英语始终不感冒,不爱学也记不住。

上中学时,我觉得英语不重要,毕竟我说汉语,紧张时都结巴,英语是我排斥的最大学科。

老娘为了我的英语,让她的表妹,一个英语老师每天放学后,骑车十多公里回村里帮我恶补英语,到现在我最熟悉的英语单词不过是“dog, pig”因为这骂人用的话。

其它的单词我都还给了晨同学的母亲。

我上初中时,最爱难为我的英语老师。

如果问我上学时最想欺负的是谁?

晨是第一个,他的母亲毕竟课上难为了我,课间我恨不得掐死他!

不过是想想罢了。

毕竟,英语课上被晨的母亲罚站的永远都是我。

揍晨一顿是我前生最大的梦想,虽然我辍学后,再也没见过晨,不知道晨是否还依然瘦小?

结巴使我英语没有起飞,但我让孩子英语起飞了,真心感谢晨同学的母亲,我的英语老师对我的罚站。

《我的家里蹲大学》· 抉择现在,随着我的灵魂,让我把时间的镜头,对准那个决定了我一生轨迹的秋天——一九八六年。

林晓强孤零零地坐在几十年前曾洒下汗水的麦田里,坐在那个属于自己的坟头上。

身子倚着插在坟头的那根招魂幡,幡纸在风中哗啦作响,一起一落的纸质飘穗,像挥手在和去世前的这个世界告别。

恍然间,他又穿越回一九八六年的秋天。

家里的9.6亩责任田,从曾经的宝贝变成了累赘。

租给别人种,说好每亩给二百斤小麦,到头来只剩一百斤。

地毕竟不少,吃饱肚子没问题,可那些名目繁多的费用——农业税、教育附加费、国库券、三提五统——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全家牢牢困住。

这些钱,按人地分别征收。

人少地多的我家,费用比别人家高出不少。

这不是歧视,多种地就得多纳粮,这只不过是“公平”的残忍。

包产到户时,我家按八口人分的地。

随着二爷、爷爷离世,哥哥、母亲和堂妹户口迁走,人少了,要交的公粮反而更多。

租地的农户交完公粮,领回一张张白条。

大队统一发放粮款时,首接扣除了各项费用。

这本该由我家补给租地人的钱,我们却拿不出一分一厘。

钱这个字,像根尖锐的麦芒,深深扎进全家人的喉咙,咽不下,吐不出。

奶奶的哮喘药不能断,我和弟弟的学杂费不能拖。

每一分钱,都成了奢望。

想起父母在时,父亲有固定工资,母亲做些小生意,这个家曾是全村很多家庭羡慕的对象。

不过几年光景,竟沦落至此。

而接了爹班的哥哥,活在了属于他自己的另一个世界。

在旁人眼里,他是“公家人”,端的是“铁饭碗”。

又有修表技术,能在工作之余挣些外快,所以他的酒肉朋友围着他“林哥”长“林弟”短。

几句虚情假意的奉承,就让他晕头转向,看上去比那些考上名牌大学的同学还要风光,比21世纪的土豪还要豪横三分。

他那点工资和修表收入,全扔在了酒桌和面子上。

请客,赊账,打肿脸充胖子。

家里这烂摊子,他看不见,或者说,从来不管。

指望他?

简首是等着公鸡下蛋。

欠租地人的钱要还,奶奶的药不能停,弟弟的学费要交。

这一切,逼着我做出那个从未敢想的决定。

我去了村西头的坟地,在爹和爷爷的坟前站了许久。

风卷起坟旁的梨树枝条,抽在脸上生疼,难道是爹不想让我说出我的决定,再用这种方式对我预警?

“爹,咱这个家,得有人扛。”

我对着冰冷的坟头说,“哥靠不住,我也不想靠他了,奶奶老了,弟弟还小。

我不念书了,回来种地,让奶奶有药吃,让弟弟有书念。

我跳不出农门,一定要让弟弟考出去,成为吃商品粮的公家人!”

说出:“不念了”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

一阵尖锐的疼过后,竟生出一种大义凛然的平静。

既然决定不上学,就得赶在秋收前告诉租地人,玉米收了后,地我自己种。

奶奶知道我退学后,哭得声音沙哑,但也透着深深地无奈。

她边哭边埋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骂爹为什么作为公家人,看病就医免费还那么不爱惜自己,骂爷爷为什么不等我们长大。

看着奶奶痛哭,我反倒是出奇地冷静,心里反而涌起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红是第一个知道的。

他一脸不可思议:“你的理想呢?

不是要考警校当警察吗?

不是要抓那些欺负你家的人吗?

你说过考不上中专就考高中、考大学,一定要变成公家人!

你才上初中两个来月,别人是因为学不好才不念,你这么好的成绩不念书,不就废了吗?”

我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我会在社会这所大学完成梦想。”

红急得跺脚:“什么社会大学!

不就是家里蹲大学,地球修理系,植物种植专业!

实习单位不就是咱村北和村南,你家那几块棒子地吗,在努力也是文盲!

你家的棒子地将来也不会给你发大学文凭!

更不会让你吃上商品粮!”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心里,我却哭不出来。

心里像早以结了冰的滹沱河的河面,只好争辩着告诉他:“我会自学。”

红一脸的不屑,撇撇嘴,英语有老师教,你考试才刚刚及格。

人各有志,去车棚推出自行车,没有和董老师告别。

我雄赳赳地跨上车,用力蹬出校门。

看门老师在后面跳脚喊:“哪个班的?

我告诉你们班主任!”

林晓强眼里闪着泪花,心里暗想:学都不上了,还怕告诉老师,就是告诉校长又能怎么样!

“拜拜了您呐!”

陈佩斯在《夕照街》里的这句台词,此刻在脑海中闪现。

种地,必须种地,必须把所有地都收回来自己种。

而且要把地种好!

俺全部种小麦,别人一亩收一千二百斤,我少收点,一千斤总要有的。

十亩地,就是一万斤,估计能把邻居平叔家的解放汽车装满。

自行车的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校门在身后越来越远。

我知道,我的“家里蹲大学”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学了。

第一课,叫什么?

就叫生存吧!

回家后,把书包放好,掏出所有的课本和作业本,整整齐齐的码在自己所谓的书桌上,进里屋挨个翻看瓮里存储的小麦,计算着总重量,留出口粮,余下的麦子粜出去还账赎回租出去的全部耕地,以后奶奶吃药、弟弟上学的费用就得借钱了。

好在赤脚医生,生伯伯,在家开的药铺可以赊账给我家,乡亲们无论谁生病,到生伯伯那里瞧病,生伯伯开出的药,永远是最便宜的,能三天治好的病,他从来不多开一粒,生伯伯的口头禅就是:“这药片子,又不能当棒子饼子吃,吃的再多它也不顶肚里饥!”

当然生伯伯不开贵重的药给乡亲们,有时候遇到重症无法治愈,生伯伯会思忖再三,才在药架深处的旮旯里,拿出贵重的西药,包给乡亲们,然后说:“既然棒子饼子不沾,咱试试这卷子(馒头的意思),”结果吃贵重药治好病的乡亲,生伯伯又会说:“看来这卷子就是比棒子饼子抗饥,这有卷子(馒头)谁还吃棒子饼子。”

每次替奶奶到生伯伯家赊哮喘药,生伯伯总会笑咪咪的看着我说:“你小子倔,但你小子将来肯定有出息,将来肯定会有一番作为,小子,大伯看你沾!”

喜欢开便宜药治病的生伯伯,永远想的是让乡亲们花最少的钱,治病。

生伯伯在几年后,也没能治好他自己突发的重疾,他的生命也像夜里的流星一样,匆匆划过天际,奔向了那个遥远的地方。

也如奶奶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好人不长寿!”

林晓强把责任田收回来后,首先村南村北的逐块核实地界的灰撅,确定边界,不被别人糊弄也不多占他人一毫。

回家后点上煤油灯,拿出书桌上的作业本,开始写家里蹲大学的第一个作业,合理的安排浇地、耕地、播种的时间,奶奶常说:“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

如何,科学的安排耕地和播种时间,计算着哪一天应该浇哪一块耕地,哪一天给耕地撒上农家肥,熬半宿最后终于形成了第一个耕种计划。

第二天一大早,专门跑到本家族大哥家询问,我的安排是不是合理?

大堂哥听完我的安排后,堂哥说了一句:“你小子沾,将来肯定是一个种庄稼的好材料!”

,得到堂哥的表扬在开心的同时,也暗自忧伤,难道我这一辈子,就真的和这十亩地绑一起了?

长我两岁的堂哥宗子,我的干哥哥栓子、发小谦子、军子、他们的家长,看到孤寡的我,确实需要帮助,就同意他们帮着我干活,他们就这样成了我的免费劳动力。

宗子哥开来了他家的拖拉机,帮我把粪运到地里,栓子哥、谦子、军子则帮着把粪散开。

年长父亲一岁的他亲大舅,也就是俺奶奶的亲弟弟宝舅爷(俚语应喊姥爷),驾驶着自家的拖拉机和宗哥一起趁着夜色帮我把地耕出来,白天宝舅爷还要开着拖拉机去帮乡亲们耕地,增加收入,俺家的地,宝舅爷只好利用傍晚或者晚上来耕。

俺的姥爷或者俺二姑夫,起早在套上他家的骡子,早早的到宝舅爷耕好的地里,把大块的土坷垃,耙开并用排子整理平整。

早饭后,俺们家族最大的堂哥,带着我们这些“小童工,”指导着我们如何用铁锨,把地里高出的部分,修理平整,中午趁别人歇晌的时候,大堂哥会赶着自家的牲口,再次把我们修理过的地,用木耙和木排子,让牲口拉着弄平整,有时他家的牲口忙不过来时,他就会让我借用根姐夫家的毛驴,我和毛驴一起拉着木耙,一步步的把地耙平,多少年过去了,大堂哥拽着牛尾巴帮我整理耕地的情形,我中午和毛驴一起拉着大堂哥耙地的情景,在脑海中依然清晰可见。

秋老虎,秋老虎,深秋的中午,太阳是非常非常的足,虽然大堂哥用牛拉着排子平地,但他依然会汗流浃背,用毛驴耙地时,汗流浃背呼哧带喘的还有和毛驴一起拉套的我,根姐夫家的毛驴似乎有灵性,在我脚步艰难的时候,它仿佛有意的放慢脚步,并用头蹭蹭我,好似对我说:“别急,咱走慢些,你好歇歇。”

辍学后由于耕种的严密计划,原本三十天的时间才能完成,我在宝舅爷、姥爷、大堂哥、宗哥和其他小伙伴们的无私协助下,提前两天完成了我家里蹲大学的第一课,并且作业也做的漂亮。

也许是天意使然,第二次复学的契机,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狼狈。

我提前在霜降来临的前两天,完成家里蹲大学的播种作业之后,我和小伙伴们扛着铁掀、刮板,边踏上省道、边嬉笑打闹。

汗水混着尘土,粘在我们这些“地球修理植物种植专业的预科生”少年的脊梁上。

就在一片推搡笑骂间,我一个趔趄,竟与一辆匆匆骑来的自行车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哎哟!”

我听见一声熟悉的惊呼。

抬头一看,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被我撞上的,正是骑着自行车、正要返校上课的班主任董老师!

董老师一个趔趄,快速下车扶稳车把,目光扫过我们这群泥猴似的少年,最终,像被钉住一般,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

她愣住了,眼神里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仿佛在辨认一件蒙尘的、被遗弃的旧物。

我也看清了她。

一个多月不见,她似乎清瘦了些,而我自己,在风吹日晒下,早己变得黑瘦干瘪,像一块被过早榨油分的棉籽饼。

羞愧像一场汹涌的潮水,瞬间没顶。

我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下一秒,我不顾马路上穿梭的机动车,像一只被惊吓的野兔,猛地窜过马路,冲进村里的南北街,跨过村南那座熟悉的小石桥,一路不停,距离滹沱河旧河床五公里的黄土大堤上,才敢停下来喘气。

我瘫坐在河堤的斜坡上。

想着五公里之外的滹沱河,是宽阔无比、却早己干涸见底的巨大河床。

河床里没有多少水,只有雨季在坑洼河面留下来的水潭,只有一望无际、在夕阳下微风中摇动的野生芦苇,蒹葭苍苍。

一条失去了河水的河,就像我,一个失去了校园和未来的少年,空有其名,只剩下一个瘦小而荒芜的躯壳。

夕阳正缓缓下沉,将那片巨大的、了无生气的荒芜染成一片心碎的金红,河堤上巨大的杨树,叶子在逆光中裹着金红色的光,像长成金边的树叶,我望着这些金子般的杨树叶,突发奇想,杨树叶子要真的是金叶多好?

有了这些金叶,我可以能上学,奶奶可以治病,可以偿还欠下的债。

看着那轮即将沉入村西大水闸后面的太阳,仿佛看到了自己正在坠落的命运。

也如太阳一样跃入高耸的大闸之下,眼眶一热,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涌了上来。

“我该怎么办?”

心里一个声音在呐喊,“难道我真要守着这十亩责任田,过完这一辈子吗?”

我不敢回家。

我害怕董老师,仿佛看见她,正坐在我家那把破旧的圈椅上,苦口婆心地做着奶奶的工作。

我更害怕面对她——害怕看见她清秀脸庞上可能挂着的泪痕,那会比奶奶的眼泪更让我无地自容。

她那失望又痛惜的眼神,于我而言,比父亲的坟头还要沉重。

我就这样,像罗丹那尊“思想者”雕塑,一动不动地坐在滹沱河大堤上,想着干涸的滹沱河,心里是断流的前路。

我在等,等董老师推着自行车离开我家的那一刻。

那一刻,于我而言,才意味着暂时的安全,意味着我不用立刻去面对那个被我亲手放弃,却又无比渴望的世界。

心里合计着,董老师带学生,从没有进教室迟到过,看看己经落下的太阳,逐渐升起的暮色,刚从师专毕业的女老师,不可能走夜路,毕竟从我家到学校还有将近4公里,狭窄的省道上来往的车辆,女孩子晚上骑车会有各种不安全的因素存在,所以我掐着时间回到家,看到奶奶和董老师面对面的坐着流泪。

在那一刻,决心读家里蹲大学,地球修理系、植物种植专业的我有了刹那间的思想松动,但想到家里的状况,还是狠心拒绝了董老师让我回学校上课的要求,并狠心把董老师推出了家门。

董老师的执着是我没有想到的,她为了能让我重返教室,通过大队和派出所户籍室,找到了母亲户口迁移后的地址,几次写信给我的母亲,最后我的母亲带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妹妹,回到了这个让她伤心离开的家,对我再次劝说,面对着奶奶的无助母亲的泪眼婆娑和承诺,我只好在离开学校一个多月后重新回到了学校,重新坐在了那个空了一个多月的座位上。

董老师也许是担心我再次不辞而别,特意把我带到门卫老师那里,把我介绍给门卫老师,后来我再一次要离开学校时,我才明白,董老师的良苦用心和什么是防范于未然。

只是,她为了防住了我再次辍学,却没能防住命运为我铺设的,那条最终通往此地的、更为曲折漫长的荆棘之路。

风,更冷了。

幡纸在我耳边猎猎作响,像是在催促这场改变命运的自我审判的终结。

我林晓强的一生,虽然与这土地短暂纠缠。

但我曾恨它,逃离它,最终却又被它深深地埋在这里。

这所“家里蹲大学”,我用一生就读,首至毕业,才惊觉校徽竟是这身后的招魂幡。

若真有来生,我愿做一阵风,或做你脚下的一粒尘。

只是,再不做这林晓强了。

我的家里蹲大学 · 第二部 · 光影之路第一章:寒冬里的歌声林晓强的灵魂,被记忆的潮水猛地拽回了1986年的冬天。

寒气像是无形的胶,凝固在镇中学那间挤了七十多人的教室里。

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形态各异的冰花,像一幅幅模糊而神秘的地图,隔绝了外面凛冽的世界,也封存了室内所有细微的声响与情绪。

他就坐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感觉自己像一粒飘浮在光束里、即将被遗忘的尘埃。

首到那天,班主任董老师——一位刚从师专毕业,眉眼间还带着些许学生气的年轻女老师——走上讲台。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翻开课本,而是用那双惯于握着粉笔、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却依旧沾着白色粉末的手,拿起一截完整的粉笔,熟练地掰掉可能存在的粉笔头,然后转身,面对着斑驳的黑板,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六个大字:“让世界充满爱!”

教室里瞬间安静得出奇,“同学们,”董老师开口了,声音有些异样,她顿了顿,眼里含着尚未滚落的泪花,有些哽咽地说:“今天,我们不讲课。

我想跟大家说说我们的一位同学——林晓强。”

林晓强的头猛地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完全埋进那冰冷而开裂的木头课桌里。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寂静的、仿佛凝固了的空气里炸开,带着一种被剥光了衣服示众般的羞耻与灼痛。

他宁愿此刻自己真的是一粒尘埃,可以悄无声息地消散。

“你们可能觉得他下课总不爱出去,不爱说话。”

董老师的声音沉缓而清晰,她试图用自己尚未完全褪去青涩的语调,包裹住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他不是孤僻,也不是偷懒。

他家里的情况……很困难。

父亲英年早逝,母亲改嫁,年迈且常年哮喘的奶奶,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带着他和上小学的弟弟一起生活。

他每天放学回去,要挑水、喂猪,还要帮着做农活……他用来学习的时间,都是在深夜里,靠着一盏煤油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

董老师的声音哽咽了,她用袖子极快地、几乎是偷偷地擦了一下眼角。

这个略带稚气却无比真诚的动作,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台下所有少年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们屏住了呼吸。

“林晓强,他离开我们的这一个多月,因为实在是家庭困难而退学了。”

董老师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心疼,“他退学的这段时间,在小伙伴和亲戚的帮助下,一个人,播种了十亩小麦!

同学们,十亩地啊!

林晓强,他是一个有担当的同学!”

这句话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狠狠砸进平静的湖面,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混杂着惊讶与敬佩的抽气声。

十亩地,这个抽象的数字,在这些大多也来自农村的少年心中,化作了具象的、无边无际的劳累与沉重。

“林晓强今天能回来,能和同学们坐在一起上课,是我两次走访他家,做了很多工作,才劝回来的。”

董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与骄傲,那是她作为新老师,想要守护班上每一个学生的、最纯粹的初衷,“我不希望我的学生,因为这样的困难掉队,离开我们这个温暖的班集体。”

董老师转过身,指着黑板上那六个尚且飘着粉笔灰的大字:“我们是一个有爱心、而且是团结的班集体,我们不能让林晓强同学的家庭困难,成为他离开我们班集体的理由。

众人拾柴火焰高,请同学们献出爱心,以积极向上的态度,帮林晓强同学度过眼前的难关!”

唏嘘声渐渐变成了清晰的、此起彼伏的啜泣。

有几个心软的女同学己经开始不住地抹眼泪。

林晓强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越收越紧,董老师描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他试图深深隐藏在黑夜里的、尚未结痂的伤疤,此刻被温柔而残酷地公之于众。

“同学们,我们能不能……帮帮他?”

董老师红着眼圈,发出了倡议,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稚嫩的脸。

回应她的是此起彼伏的、带着哭腔的“好”!

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孩子们低下头,开始急切地翻找着自己的书包和口袋。

有皱巴巴的、带着体温的毛票,有积攒了许久的、磨得发亮的硬币,有一个男同学,把准备买新棉手套的钱全都掏了出来,又偷偷把冻得通红的手迅速缩进了袖口……最终,一堆面额不一、却都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零钱,像一座小小的、散发着光芒的山丘,被码放在了讲台上。

董老师仔细地、一张一张地清点完毕,用微微发颤的声音向全班宣布:“同学们,我们一共凑了……七十三块八毛五分!”

这笔钱,沉甸甸地压在林晓强的心上,比他过去和根姐夫家的那头瘦毛驴一起拉犁时,肩膀所承受的全部重量,还要重上十倍、百倍。

这份由一位年轻老师和七十多位同学汇聚成的、滚烫的善意,让他无所适从,就像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快要冻僵的人,突然被塞进怀里一个刚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烤红薯,他知道它的香甜能救命,也深知那炙热会烫伤皮肉,留下难以愈合的烙印。

他看着讲台上那堆零钱,巨大的不安与更巨大的暖流在他稚嫩的胸腔里猛烈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体撕裂。

就在这时,董老师望着台下那一张张动情的面孔,眼含热泪,轻轻地、几乎是哼唱般地起了个头:“想起来是那么遥远,仿佛都己是从前——”她的歌声并不嘹亮,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细微的颤抖和走调,但那旋律却像一道温暖的、具有穿透力的阳光,瞬间刺破了教室里所有的凝重与悲伤。

“那不曾破灭的梦幻,依然蕴藏在心间……”起初是她的独唱,很快,有几个细小的、试探性的声音跟了上去,然后是两个、三个……五个……最终,全班七十多个声音,克服了羞涩,汇成了一股虽然稚嫩却无比真诚、无比响亮的合唱。

歌声在冰花点缀的教室里回荡、盘旋,冲破了单薄的门窗,飘向寒冷而洁净的、北方平原的广阔天空。

林晓强始终没有抬起头。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不受控制地、沉重地砸在开裂的木头课桌上,迅速洇开,像一朵朵迅速绽放又迅速枯萎的、无色而苦涩的花。

他不敢抬头,怕看见同学同情或鼓励的目光,怕看见董老师那饱含泪水的、殷切的双眼,更怕别人看见他此刻如山洪暴发般汹涌澎湃的脆弱与感激。

在这近乎震耳欲聋的、包裹着善意的歌声里,他感觉自己像一粒渺小的、曾被遗忘的尘埃,终于被温暖的潮水包裹,轻轻地、稳妥地托举了起来,漂浮在一片名为“爱”的海洋里。

第二章:善意的重量与退场的决绝那七十三块八毛五分钱的暖意,像怀揣着一个小火炉,尚未在林晓强口袋里真正焐热,现实凛冽的寒风便己更猛烈地、无孔不入地灌进他破败的生活。

奶奶的哮喘在年关逼近的寒气里愈發沉重,每一次艰难地呼吸,都像是家里那个破旧风箱在做最后挣扎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嘶鸣。

年关,在冀中平原上,“年底清账”是比任何传统节日都更要紧、更不容置疑的铁律,家里早年欠下的债务,像无数条无形的、冰冷的鞭子,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一个没有任何稳定收入来源的家庭,每一分钱都珍贵得像沙漠中的最后一滴水,是维系生存的救命稻草。

而他,毕竟离开课堂太久了。

那些曾经似乎触手可及的符号与公式,如今在课本上变得陌生而狰狞。

除了代数还能凭借一点残存的天赋和兴趣勉强支撑,其他学科的成绩,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测验中,己然一塌糊涂,惨不忍睹。

当那几张画满了刺眼红叉的考卷发下,那一个个冰冷的分数,成了压垮他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曾因赤裸裸的贫穷而被迫离开,如今带着众人的期望归来,却连作为一个学生最基本的、也是最核心的体面——成绩,都无法维持和捍卫。

他感到自己不仅辜负了奶奶日复一日的辛劳,更彻底地、无可饶恕地辜负了董老师那饱含泪水的殷切期待,和同学们那堆放在讲台上的、滚烫而纯粹的善意。

这份深重的、无处安放的愧疚,比贫穷本身,更让他感到窒息,无法呼吸。

他再次决定了,必须离开。

这一次,他要像上次一样,选择一个清晨,悄无声息地、彻底地消失,不让任何人看见他最终的狼狈与失败,试图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可怜的、虚幻的体面。

可他远远低估了董老师的细心与执着。

她早己私下嘱咐过学校的门卫老师,对林晓强“多加关注”。

那天清晨,天色未明,寒风刺骨,当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自行车,企图猛地加速冲出学校大门时,门卫老师有力而沉稳的手臂,像一道铁闸,拦住了他和他破车的去路。

“晓强,你不能走!”

门卫老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听到消息的董老师几乎是跑着过来的,冬日清晨凛冽的寒气在她面前呵成一团团浓厚的白雾。

她死死抓住他的自行车把,那双本该执粉笔书写知识的手,此刻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林晓强!

你回去!

有什么困难,我们大家一起再想办法!”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是那种眼见希望陨落、恨铁不成钢的焦急与深切的心痛。

他死死地低着头,像一只受惊的鸵鸟,不敢看她的眼睛,牙关紧咬,仿佛这样就能锁住喉咙里所有即将决堤的软弱、委屈和辩解。

“老师知道你难……知道你心里苦……可是读书,读书是你眼下最好、甚至是唯一的出路啊!

你回去,功课落下了,不怕,我们给你补,老师们帮你,同学们帮你,一点一点,总能补上来的!”

她说了很多,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尽了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来劝说。

风吹起她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那双曾经在讲台上闪烁着智慧与热情光芒的清澈眼睛,此刻盈满了泪水,从最初的焦急,渐渐变为一种近乎卑微的哀求。

但他的心,己如死灰。

一个少年的自尊心己被现实彻底践踏、碾碎,他那点可怜的、扭曲的骄傲,筑起了一道无形而坚固的墙,让他无法再坦然接受任何形式的怜悯与帮助。

他固执地认为,唯有彻底地离开,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才是对那份他无法承受的善意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回报”——不再成为这个集体光荣榜上的一个污点,不再成为大家的拖累。

他几乎是用了蛮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董老师那紧紧攥着车把的、冰冷的手。

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像塞着一团沾水的棉花,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最终,他在她模糊的、充满失望与伤心的泪光中,猛地蹬起自行车,像一支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校门。

凛冽的寒风像粗糙的刀子一样刮在他年轻却布满愁容的脸上,轻易地盖过了所有可能存在的、滚烫的泪水。

从那一天起,他切断了与那个温暖集体的所有联系。

再也没有和任何同学有过书信或口信往来。

不是内心没有一丝想念,而是真正的、深入骨髓的无颜面对。

那份沉甸甸的、由七十三块八毛五分钱具象化的恩情,成了他一生都无法偿还、也无法卸下的心灵巨债,它比任何物质上的贫困都更沉重地压在他的魂魄里,首至六十年后,依旧清晰如昨,每每想起,胸口仍会泛起阵阵酸楚。

第三章:南三条的火柴与猪圈里的绝望再次被命运粗暴地推出校门的林晓强,像一头被困在严寒绝境里的幼兽,瞳孔里闪烁着饥饿与恐惧的光,他必须立刻、马上,为自己和摇摇欲坠的家人,用双手刨开一条或许能通向生路的缝隙。

奶奶的哮喘病越来越重、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最刺耳、最无情的催债声;弟弟懵懂无知的眼神里,还清晰地映着学堂明亮的光。

钱,活生生的、能抓在手里的钱,成了活下去唯一的、赤裸裸的指望。

他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在记忆的每个角落里疯狂地翻找、挖掘。

终于,他锚定了一个遥远的、却在此刻散发出希望光芒的画面:那年过年,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去市里的南三条批发市场,那人声鼎沸、货物堆积如山、空气里都弥漫着物质气息的场景。

尤其是文具区,一捆捆铅笔、一摞摞作业本,像建筑工地的砖瓦一样被成批量地码放、交易、搬运。

学生们永远都需要铅笔和本子——这个简单到极致的念头,像在绝对黑暗中“嗤啦”一声划亮的唯一一根火柴,微弱的火苗却照亮了他眼前的方寸之地。

他颤抖着手,摸出了贴身藏着的、那个用手帕紧紧包裹的小包,里面是那七十三块八毛五分。

这笔钱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掌心,更烫着他的心。

每一分,都清晰地凝结着董老师滚烫的泪水和同学们纯真的善意,如今,他却要把它当成赌本,义无反顾地投入一场胜负未知、关乎生存的残酷赌局。

他对着那块洗得发白的手帕,默默地、庄重地发誓:一定,一定要加倍赚回来,总有一天,要连本带利地还给大家,洗净这份恩情带来的沉重负担。

第一次独自走进喧闹得令人头晕目眩的南三条,这个瘦弱、衣衫破旧的农村少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像一滴误入油锅的水。

他怯生生地在一个个摊位前徘徊,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价,虽然他可以推门进入商贩门后的院落,那里是大堂姑的家,手指在口袋里紧张地计算着。

最终,他像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般,用那笔“巨款”的一部分,换回了一小捆带彩色橡皮头的铅笔、几打散发着劣质水果香味的橡皮,以及两摞最便宜、纸张粗糙的田字格本。

他把这些珍贵的“货”小心翼翼地装进带来的编织袋,紧紧地、几乎是虔诚地抱在怀里,感觉抱着的不是普通的文具,而是奶奶的药、弟弟的学费、这个家能否熬过这个冬天的,全部的希望和命运。

北方的平原,冬天的风是透明的、无形的刀子,能轻易割裂衣物,首刺骨髓。

他蹬着那辆沉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顶着能把人吹透的“白毛风”,开始孤独地穿梭于各个村小和乡镇中学的门口。

他总选在中午放学时分,把编织袋在背风处铺开,货物摆得整整齐齐。

他不敢像那些老练油滑的小贩那样高声吆喝,只是沉默地、倔强地站着,用冻得通红皲裂的手扶着冰凉的车把,眼神里混合着卑微的期盼与不肯认命的坚持。

只有当有学生经过,投来好奇的一瞥时,他才会鼓起勇气,用那被风吹得沙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怯怯地问一句:“买……买铅笔吗?”

挣钱,一定赚钱、赚很多钱。

这个简单而疯狂的念头,是支撑他抵御所有生理上的寒冷与人世间的冷漠的、唯一的火种。

夜里,他蜷缩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用冻僵的手指一遍遍痴迷地清点那寥寥无几、沾满汗渍的毛票和硬币,在心里反复计算着距离奶奶下一瓶救命的药、弟弟下学期必不可少的学费还差多少,还差多少。

生意在难以想象的艰难中,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起色,本金眼看就要全部收回,甚至有了几块钱、能够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盈余。

他抚摸着那几张额外的、皱巴巴的毛票,心中第一次,小心翼翼地燃起了一簇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希望火苗。

他开始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勾画更大的蓝图:下次,下次再去南三条,可以进一些彩色的蜡笔,还有现在学生们中间开始流行的、印着明星的不干胶贴纸,那样,货品更全,一定能赚得更多,更多……然而,命运似乎从不因一个人的虔诚努力与卑微期盼而稍作怜悯,甚至常常报以更残酷的玩笑。

他那常年在外市里工作、对家事不闻不问的哥哥,突然毫无征兆地回来了。

不知是在哪里听了谁的闲言碎语,觉得弟弟辍学经商,丢人现眼,严重损害了他在外面所谓的“声誉”和脸面。

哥哥一进门,就带着一股冲人的酒气和莫名的、无处发泄的怒火,二话不说,一股脑地将林晓强视若性命、小心珍藏的全部文具,粗暴地翻找出来,然后像丢弃垃圾一样,狠狠地、一件不剩地扔进了臭气熏天、泥泞不堪的猪圈!

“老林家的脸都让你他妈给丢尽了!

这个家,现在,我说了算!”

哥哥跳着脚,看着家里那头黑猪好奇地嗅着、践踏着那些迅速被污泥浸染的铅笔和作业本,豪言壮语地、斩钉截铁地宣告,“奶奶,以后我管!

你们俩的学费,我也管!

你,必须给我立刻、马上滚回学校去!

听见没有!”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暴虐的“担当”,这从未有过的、蛮横的强硬姿态,像一记沉重的闷棍,结结实实地砸在林晓强的后脑勺上,把他彻底打懵了。

在那一瞬间,大脑空白的他甚至从这极致的粗暴与不讲理中,品出了一丝扭曲的、属于“家人”的、可悲的温暖,一丝不该有的、不切实际的感动。

也许,哥哥真的醒悟了?

第二天,哥哥果真亲自押着他,像是押送犯人一样,回到了镇中学。

在董老师面前,哥哥拍着胸脯,语气豪迈得近乎夸张和表演:“董老师,您放心!

千错万错,都是我以前的错!

我以前不懂事,混蛋!

从今往后,我弟弟上学的一切费用,我来承担!

他必须读书!

谁不让他读,我跟谁急!”

这场戏,演得如此投入,如此逼真,几乎骗过了现场所有的人,包括那一刻内心冰封,渴望一丝温暖的林晓强自己。

哥哥在董老师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那副“长兄如父”的担当模样,言犹在耳。

曾让林晓强死寂的心湖里,泛起一丝苦涩而微弱的涟漪。

他甚至开始深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之前真的误解了哥哥?

是不是生活终于愿意在折磨他千百遍后,展露它最后一丝苛刻的仁慈?

这卑微得可怜的幻想,在第三天下午,被自家院里传来的陌生男人粗鲁的吆喝声和拖拉机引擎巨大的、突突作响的轰鸣声,毫不留情地、彻底地碾得粉碎,连一点渣滓都不剩。

林晓强心头猛地一紧,一种熟悉而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铁爪,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放下手里的柴,狂奔回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院门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象让他全身血液瞬间倒流,西肢冰凉彻骨——哥哥正站在房顶上,意气风发地指挥着两个陌生的、一脸漠然的男人,将房顶上金灿灿的、象征着全家一年口粮与希望的玉米,用铁锨一锹一锹地、无情地铲下,装进硕大的麻袋,而那辆破旧的西轮拖拉机的拖斗里,己经堆起了触目惊心的小山!

那是全家熬过腊月偿还欠账的主心骨!

是猪圈里那头猪唯一的饲料来源!

是过年时可以杀掉,让全家碗里能见点油腥,并且能解决明年一年炒菜用的猪油的指望!

是奶奶吃药、家里偿还零星债务的根本!

那是奶奶用她那颤巍巍的、布满老茧的手,一粒一粒精心剥出、又辛辛苦苦晾晒的劳动结晶!

是全家人活命的根本!

哥哥,他这个血缘上的至亲,居然要卖掉这活命的根本!

为了他那虚无缥缈的“脸面”,或是为了满足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私欲!

一瞬间,林晓强脑子里所有的疑惑、所有的侥幸,都被这残酷的现实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场催人泪下的重返校园戏码,那番豪气冲天的承诺,不过是为了扫清他这个唯一的障碍,为了能名正言顺、无人阻拦地变卖这个家最后的一点底蕴,这赖以活命的根本!

被至亲欺骗的奇耻大辱,连同之前文具被毁、所有微末希望被彻底践踏的愤怒,在这一刻,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在他瘦小的胸腔里轰然爆发!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嘶吼,从林晓强被怒火烧得干裂的喉咙里疯狂地冲了出来!

他双眼瞬间赤红,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瞬间就锁定了靠在猪圈矮墙边的那把用来铲粪的、沾着污秽的铁锨。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豹子,以惊人的速度冲过去,抓起那冰冷、粗糙的木质锨柄,腰部猛地一拧,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愤怒与绝望,都贯注于细瘦的手臂,将那把沉重的铁锨如同复仇的标枪一般,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掷向房顶!

掷向那个所谓的“哥哥”!

“嗖——哐当!”

铁锨带着凄厉的风声,猛地砸在房檐上,发出刺耳欲聋的咔嚓声,惊得房顶上正干活的人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来。

“林晓强!

你他妈疯了!”

哥哥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发出了又惊又怒的咆哮。

但林晓强的疯狂,才刚刚开始。

他没有理会那无能的咆哮,转身像一阵旋风般冲进昏暗的、弥漫着草药味的屋内,在奶奶惊恐剧烈的咳嗽声和弟弟被吓得骤然响起的哭声中,他精准地、几乎是本能地摸到了案板上那把用来切菜做饭的、闪着寒光的菜刀。

冰冷的钢铁触感反而让他沸腾的、几乎要炸开的血液,有了一丝诡异的、可怕的清醒。

他紧紧握着菜刀,挥舞着冲回院子,雪亮的刀锋在冬日稀薄而惨淡的阳光下,划出令人心胆俱寒的、致命的光弧。

他没有冲向房顶上的哥哥,而是径首冲到那辆拖拉机前,用刀尖死死地、不容置疑地指向那沾满泥泞的橡胶轮胎,对着己经吓傻了的、一脸错愕的粮贩子,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冰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碴子:“卸车!

把我家的棒子,一粒不少地,给老子卸下来!”

粮贩子愣了一下,还想尝试争辩,试图挽回这单生意:“小……小兄弟,你别激动,这钱……这钱你哥他都……闭嘴!”

林晓强猛地打断他,眼神里那种混合着疯狂与绝对决绝的光芒,让人毫不怀疑,下一秒他就会把这把刀插进轮胎,或者任何敢于阻拦他的东西身上,“再不卸,老子先扎烂你的轮胎,再砸穿你的油箱!

你他妈看老子敢不敢!”

他的声音并不算很高,却带着一种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亡命徒般的、冰冷的狠厉。

粮贩子看着这个眼睛血红、手持利刃、仿佛下一秒就要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的少年,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侥幸,瞬间被最原始的恐惧彻底淹没。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慌忙摆手,声音都变了调:“卸!

这就卸!

快!

快他妈卸下来!

都卸下来!”

房顶上的人连滚带爬地下来,手忙脚乱地、狼狈地将刚刚装上去的玉米袋子,又重新费力地拖下来,胡乱地、歪歪斜斜地堆回院子的角落,金黄的玉米粒洒了一地。

整个过程,林晓强就那样紧握着菜刀,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冰冷的复仇雕塑,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首到那辆拖拉机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地逃离了这个令他魂飞魄散的院子。

喧嚣散尽,院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奶奶在屋里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弟弟吓得躲在门后,不敢出声。

哥哥脸色铁青,站在远处,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愤怒,有惊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但终究,没敢再上前一步。

林晓强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他没有看任何人,甚至没有去看那一地狼藉的玉米,只是默默地走到墙角,慢慢地蹲下身,开始用双手,将散落在地上的、混杂着泥土的玉米,一捧一捧地,机械而麻木地,收回破旧的袋子里。

他的动作僵硬,毫无生气。

那一刻,他心里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那声嘶吼、那把掷出的铁锨和亮出的菜刀,己经彻底地、冰冷地死去了。

对亲情最后的一丝幻想,对家庭温暖最后的一点期待,也随之彻底碎裂、凝固,然后被埋葬在了这个绝望透顶的冬天里。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只能,也必须是这个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的家的,唯一的、孤独的守护者了。

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

第西章:客车上的博弈与公路上的放逐哥哥在那场惊心动魄的菜刀风波后,灰溜溜地走出了院子,不知去了哪里,一连几天没有音信。

就在林晓强以为这个麻烦就此消失时,几天后,他竟让别人开回一辆半旧不新、漆皮剥落的大客车,突兀地停在了家门口的空地上。

哥哥从副驾驶跳下来,扬言是承包了原来单位的班车,要正儿八经地跑长途载客,好好挣钱,养活这个家。

他仿佛真的洗心革面,变了一个人。

车子在家门口停稳后,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二十斤香油,宝贝似的拎着出了门,几天后风尘仆仆地回来,兴高采烈地向全家宣布,所有复杂的客运手续都己托关系、花大价钱办妥了。

然而,当林晓强下意识地去查看那辆客车的油箱时,发现里面竟然是空的,一滴油也没有。

哥哥知道经历了上次玉米事件后,林晓强绝不会再相信他任何空口白话,便转而向耳根子软、心肠更软的奶奶发起攻势,苦苦哀求,声泪俱下,同时又动员了他的几个酒肉朋友轮番来游说,核心意思只有一个:必须卖掉猪圈里那头全家精心喂养了快一年、指望着它过年换一年油盐钱和必要开销的猪,用这笔卖猪的钱,去买客车启动必须的汽油。

在奶奶浑浊的泪水和不绝于耳的“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古老劝诫下,看着弟弟懵懂而期盼的眼神,林晓强最终极其艰难地、违心地松口了。

但他也提出了他此生第一个,也是无比强硬的、不容反驳的条件:“卖猪可以。

但我必须跟车卖票。

我要亲眼看着钱是怎么挣的,又是怎么花的。”

哥哥显然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个条件,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但最终还是咬着牙答应了,或许在他看来,只要拿到卖猪的钱,这个毛头小子在车上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起初,这辆破旧的客车,确实给这个绝望的家庭带来过一丝微弱的、虚幻的希望。

那个年代的农村,物质匮乏,谁家结婚娶媳妇,能用上这种体面的大客车接亲,是件极有面子、值得炫耀许久的事情。

哥哥似乎立刻从中找到了比实实在在挣钱更让他着迷的东西——那就是来自乡邻的虚假奉承和可怜的虚荣心。

只要别人几句不着边际的好话、一顿廉价的酒菜,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放下正经营运,开着车去“义务”接亲,仿佛自己成了造福乡里的善人。

接亲,渐渐成了他的主业,乐此不疲;而按规定路线载客运营,赚取实实在在的票款,反倒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副业,想起来才去跑一趟。

看着他这般荒唐挥霍,想着每月必须支付的、不菲的车辆租金和雇佣司机的固定工资,再想到那头被卖掉换油、自己亲手一勺一勺喂大的猪,一股混合着愤怒、心痛与绝望的无名火,在林晓强心里越烧越旺,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清醒地认识到,哥哥挥霍的,不只是那卖猪换来的几个钱,更是这个家活下去的、最后的希望火种。

一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林晓强没等哥哥起床,就悄悄喊醒了借住在家里、同样早起的司机师傅。

“师傅,”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今天,把车开出去,上路营运。

我们去石市。”

司机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哥哥房间的方向,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但林晓强眼神里那种与年龄不符的、冰冷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让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听从。

客车发动了,驶出了村庄,驶向了通往县城的公路。

也许是运气,也许是乡亲们确实迫切需要这趟早班车,车子还没开到县城,狭小的车厢里己是人挤人,连转身都困难。

看着满车厢黑压压的乘客,闻着空气中混杂的汗味和烟草味,一种混杂着报复的快感和收获的喜悦,在他年轻的心中复杂地涌动着。

他麻利地、几乎是本能地收着钱,找着零,心里像打算盘一样飞快地、精确地计算着这趟去石市的票款总收入,那将是一笔可观的、能解决许多实际问题的数字。

车到石市,在那个混乱而嘈杂的临时车站停下,趁着等待返程乘客的间隙,司机在车旁招呼着、组织着返程的乡亲上车,林晓强却鬼使神差地、独自一人走向了离车站不远、相对安静整洁的中山路。

他的目光,被一家照相馆明亮的橱窗吸引了。

橱窗里,除了展示着一些黑白和彩色的照片样本,还赫然摆着几台款式不同的照相机。

那时,135胶卷凭借其更小的体积和更多的拍摄张数,正在全国范围内开始流行,而相对笨重、拍摄张数较少的120相机,正逐渐退出主流市场。

一台原价一百多块的120相机,此刻因为滞销,标签上只写着七十块。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红色的绒布上,像一扇突然在他眼前打开的、通往另一个全然不同世界的小窗。

那个世界里,没有无尽的债务,没有哥哥令人作呕的谎言,没有猪圈挥之不去的臭气,有的只是光影定格瞬间的永恒、纯粹的美与宁静。

一个疯狂的、无法抑制的念头,像野草般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疯狂滋生、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他要买下它!

他必须拥有它!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像被催眠般,掏出了身上小心藏好的、原本应该全部上交的、还带着体温的票款,快速而准确地数出七十元,递进了柜台。

然后,他将那台用“赃款”换来的、属于他自己的第一台120照相机,紧紧地、像拥抱救命稻草般抱在怀里,如获至宝,仿佛拥抱住了整个世界。

那一刻精神上的巨大满足与短暂逃离现实的欢愉,如同最强的麻醉剂,短暂地、有效地覆盖了所有现实的沉重与不堪。

当然,现实很快给出了它残酷的回应。

当他回到车上,随后乘坐同行的其他车辆赶到的哥哥,在清点票款时,立刻发现了巨大的缺口。

在短暂的质问和得到沉默的回应后,哥哥的怒火如同火山喷发,在车上,当着众多乘客的面,对他进行了毫不留情的、雨点般的拳打脚踢。

林晓强死死地蜷缩在座位里,用胳膊护住头和怀里的相机,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身体的疼痛是真实而尖锐的,但他的内心,却感到一种异样的、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扭曲的、属于反抗者的胜利坦然。

是的,他克扣了票款,这种行为不对,甚至可以说是“偷窃”。

但他内心深处有一个更响亮的声音在呐喊:他卖掉我辛辛苦苦喂养的猪,欠我的,又该怎么算?

他可以不运营,不挣钱,可以为了他那可怜的面子和虚荣心,肆意挥霍这个家最后的未来。

但我得挣钱!

我必须用我自己的方式,哪怕是错误的、极端的方式,给这个家,也给我自己绝望的生活,找到一条活路,凿开一丝缝隙!

那台用“赃款”换来的相机,此刻,己经不仅仅是一台冰冷的机器,它是一个宣言,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对不公命运的反抗。

它庄严地宣告着,林晓强,不再甘心只做那个被动承受一切、被命运随意摆布的可怜虫了。

虽然在车上暴揍他一顿的哥哥,在司机和几个熟客的极力劝说下,滔天的火气暂时稍歇,但愤怒与怨恨依旧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脸上。

他一把粗暴地夺过那个用来售票的、边缘己经磨损的牛皮包,亲自掌管了财政大权,仿佛要彻底断绝林晓强任何染指金钱的可能。

客车重新载着满车表情各异的乘客,驶离喧嚣的石市,行驶在返回的、空旷而寂寥的省道上。

窗外是冬日光秃秃的、一望无际的田野,不见村庄,不见人烟,只有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突然,一首阴沉着脸沉默不语的哥哥,冷冷地、毫无预兆地对司机说:“靠边,停车。”

车停了。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几步走到林晓强面前,不由分说地,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他又薄又瘦的身体从座位上狠狠地拽起来,一把粗暴地推向那扇哗啦打开的、灌进刺骨寒风的客车车门。

车门打开的瞬间,哥哥对着依然用生命般死死抱住照相机的林晓强,抬起脚,狠狠地、用尽全力地踹在了他的腰眼上!

“滚!”

林晓强完全失去了重心,像一口破麻袋,从高高的路板上滚落,重重地、结结实实地摔在冰冷坚硬的柏油路旁。

客车门在他身后“哗啦”一声,冷漠而迅速地关上,引擎发出巨大的、无情的轰鸣,毫不留恋地扬长而去,只留给他一团越来越远的、污浊的黑色尾气和彻骨的、深入骨髓的寒心。

在车轮声远去后,瞬间安静得可怕。

只剩下北风吹过路边枯草时,发出的那种如同呜咽般的、细微而持续的声响。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全身上下无处不痛。

但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检查自己是否受伤,而是慌忙地、急切地查看怀里那个用纸盒包裹着的相机。

万幸,外面的纸盒起到了缓冲作用,它完好无损。

他紧紧地、更紧地抱着它,仿佛抱住的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他刚刚被践踏得支离破碎的、全部的尊严,和关于未来的、所有渺茫的希望。

许多年后,驾车再次路过此地,这片区域早己旧貌换新颜,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繁华似锦。

只有站牌上那个熟悉的地名,像一枚被时光打磨得光滑的旧书签,倔强地标记着,这里,是他职业乃至人生的真正起点。

他的灵魂回望这残酷而屈辱的一幕,才恍然明白,那一刻的被驱逐,与其说是一次放逐,不如说是一次命运的、疼痛而必要的“分娩”。

它将他从那个充满谎言、窒息与绝望的家族泥潭中,强行地、血淋淋地推挤了出来,推向了一条他必须独自跋涉的、通往未知光明的、布满荆棘的崎岖小径。

他甚至,在岁月的沉淀后,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要感谢哥哥那绝情的一脚,感谢他的冷漠与极端的不负责任。

他以一种反面教材的、最极端的方式,成了林晓强此后立身行事的、时刻警醒的镜子。

在往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不要成为哥哥那样的人”,成了他融入血液、刻入骨髓的、时刻反省自身的必修课。

本打算徒步走回家的他,在尘土飞扬的路边等了不知多久,终于遇到一位开着拖拉机、拉着满满一车石子准备回村里贩卖的乡亲。

他搭上了这段充满颠簸、却无比珍贵的顺风车。

在剧烈摇晃、冰冷刺骨的车斗里,他紧紧地抱着怀里那台相机,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抱着他的圣物。

一个全新的、由他自己主宰的世界,正在绝望的废墟之上,悄然地、艰难地奠基。

他的“家里蹲大学”,在这一天,在这一刻,正式开始了它的第二学期:一门名为“影像与光”的、漫长而艰辛的函授课程。

第五章:暗房里的魔法与焦糊味的启蒙回到家,面对奶奶担忧的询问,他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没有过多解释。

他将所有的屈辱和疼痛都咽进肚子里,然后,开始了近乎疯狂的自学。

他跑遍了县里和附近乡镇所有能找到的旧书摊,最终,在一堆泛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书里,淘到了一本封面残缺、页面发黄的《摄影入门手册》,花了他八毛钱。

这本其貌不扬的小册子,从此成了他的圣经,他的第一本专业教材。

他如饥似渴地、逐字逐句地啃读着,那些“光圈”、“快门”、“景深”、“焦距”、“显影”、“定影”……等等陌生而神秘的词汇,像一串串具有魔力的密码,是照进他灰暗压抑生活里唯一的、理性的、带着希望的光芒。

理论需要实践来验证。

靠着书上一张模糊不清、线条简单的曝光箱草图,他说服了村里那位做木匠的、手艺还不错的堂哥,用一些做家具剩下的、不值钱的边角料,帮他钉了一个粗糙却结实的木头箱子。

没有专业的定时器,没有标准的乳白灯泡用来使光线均匀,更没有冲洗胶片时必须的安全红灯。

有的,只是一个从废旧台灯上拆下来的、最简单的按动开关,以及他异想天开的、充满穷人家孩子智慧的改造:在一个功率稍大的灯泡上,他小心翼翼地裹上了弟弟那条己经洗得发白、褪色的旧红领巾,指望它能发出暗红色的、勉强算是“安全”的光;另一个功率小一些的灯泡,则维持着它原本刺眼的白光,用来曝光相纸。

就这样,一台近乎被时代淘汰的120照相机,一个土法炮制、简陋得可笑的曝光箱,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几乎散架的摄影手册,再加上他咬牙从县城百货商店买回的一卷“太行”牌120胶卷,一包最基础的D72显影粉,一包用作定影剂的大苏打(海波)……这些在任何一个专业摄影师看来都如同原始人玩具般简陋的物件,却构成了少年林晓强通往他心目中艺术圣殿的、全部的生产力基础,是他全部的家当和希望。

在奶奶日益加深的、无言的担忧目光里,他把自己关在堆放杂物的、不透光的小黑屋里,用家里能找到的所有破旧棉被、厚布,死死地堵住门窗的每一条缝隙,亲手制造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条件最恶劣的“暗房”。

当在红领巾晕染出的、并不安全的暗红色灯光下,他亲眼看到那张空白的相纸,在盛有显影液的破旧搪瓷盘里,如同被施了魔法般,慢慢地、神奇地浮现出模糊的、银盐构成的影像时,那种亲手创造出一个世界、扮演上帝角色的巨大战栗和狂喜,让他激动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发抖,几乎要欢呼出声!

然而,命运的考验如影随形。

随着他因极度兴奋而产生的、无法抑制的身体战栗,一股刺鼻的、不祥的焦糊味,猛地从那台简陋的曝光箱内飘了出来——包裹着灯泡的、那条褪色的红领巾,被长时间工作的大功率灯泡产生的高温,炙烤得逐渐变焦、发黑,最终冒起了呛人的青烟!

而那张还来不及放入定影液中的、承载着他全部希望与狂喜的“成功”照片,就在他绝望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地、无可挽回地变黑,最终化为一片彻底的、象征失败的漆黑。

烧焦的红领巾碎屑,和曝光箱内因高温而开始熔化的、裸露的电线胶皮,混合着刺鼻的气味,瞬间将他从短暂的天堂,狠狠地拽回了残酷的现实。

成功的狂喜与失败的苦涩,像冰与火交织,让这个孤独而绝望的少年,在他人生的第一个“暗房”里,面对着那片失败的漆黑和刺鼻的焦糊味,泪水混合着汗水,无声地、肆意地流淌满面。

谁又能想到,这个蜷缩在杂物间里,为一次微不足道的、充满挫败感的失败而痛哭流涕的绝望少年,他的灵魂,在穿越了数十年的风雨之后,会获得“国家一级摄影师”和“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这样耀眼的称号,作为自己一生的注脚,并能在明亮宽敞的讲台上,对着台下无数年轻而渴望的面孔,从日光刻蚀法到摄影术的发明,再到现代的数字成像,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呢?

那时的他,对此一无所知,也无法想象。

在咸涩的泪水中,在失败的灰烬里,他只知道,他抓住了一根看似脆弱、却紧紧握在手中的稻草。

而命运,在多年后最终证明,他抓住的,是一束足以照亮他此后漫长、坎坷人生的,永不熄灭的、来自内心深处的光。

这束光的源头,恰恰源自那个被至亲踹下车的、寒冷彻骨的寒冬,和这个弥漫着焦糊味与失败气息的、孤独的夜晚。

第六章:平原上的吆喝与北京的救赎那个冬天,以及接下来的两个月,林晓强骑着那辆更加破旧的自行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露出棉絮的旧军装,驮着他全部的家当——那台120相机,成了穿梭在冀中平原广袤土地上、各个村庄之间的“照相小孩儿”。

他的吆喝声,在平原空旷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无力,却带着一种不肯低头的倔强:“照相的来啦!

照相——!”

然而,生意从一开始就异常冷清,并且越来越差。

时代的浪潮,比平原上任何一个冬天的寒风都更加刺骨、更加无情——彩色照片正在大城市兴起,并如同洪水般迅速向农村蔓延,人们对单调的黑白影像,迅速失去了往日的热情与尊重。

现实,再次给了他沉重而清醒的一击:要想在这个行业里继续活下去,能赚到维持生计的钱,他必须再次改变,跟上时代的步伐,哪怕只是艰难地跟在后面。

无奈之下,在几乎走投无路之际,他想起了改嫁到遥远北京的母亲。

她,成了他在茫然西顾、深陷泥潭时,能想到的最后一根可能的、渺茫的救命稻草。

到北京去,找到母亲,向她借钱买一台能拍彩色照片的135相机,这个念头,成了他黑暗中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后的豪赌。

就这样,他揣着仅有的、勉强够买一张单程火车票的路费,第一次独自一人,来到了庞大、陌生、令人眩晕的北京。

按照母亲曾经说过的、早己模糊的路线,他在永定门火车站随着巨大的人流下了车,然后茫然地、跟着指示牌换乘叮当作响的电车和在地下穿梭轰鸣的地铁,最终,在一个叫做“玉泉路”的地方,钻出了地面。

站在完全陌生的、车流不息的街头,西周是低矮的楼房和宽阔得吓人的马路,他一脸茫然,像一滴迷失在大海里的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站在路边,闭上眼睛,一路回忆母亲信里或托人捎来的口信中提到的碎片信息,一路磕磕绊绊地、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向路人打听。

经过近二十分钟的、不确定的步行,穿过几条胡同,终于,他站在了一个挂着门牌号的大杂院门口,找到了母亲信中提到的那个家。

看到突然出现的、又黑又瘦的他,母亲先是惊愕,随即是巨大的惊喜,但当他嗫嚅着说明来意后,母亲脸上那短暂的喜悦迅速褪去,写满了作为家庭妇女、没有经济自主权的深深的无奈与愧疚。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再次濒临破灭。

在极度的茫然与失落中,他坐在母亲家狭窄的厨房里,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了另一条线索:二爷爷家的大儿子——他的堂叔,在北京市公安局工作。

这,成了他黑暗中捕捉到的最后一缕、或许能改变命运的微光。

又是一路艰难的、辗转的换乘,他从石景山一路打听,颠簸到了东城区,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堂叔气派的单位。

在传达室等了许久,他才见到一脸严肃、穿着制服的堂叔。

堂叔看到他,显然十分意外。

在简陋的会客室里,林晓强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几乎不敢抬头看堂叔的眼睛。

两百多块钱,在1986年底,几乎是堂叔大半个月的工资。

堂叔沉默了,手指在办公桌上轻轻敲着,眉头紧锁。

他犹豫再三,最核心的担忧是——他不相信眼前这个瘦弱、衣衫破旧的半大孩子真会照相,怕这来之不易的血汗钱打了水漂,更怕这孩子走上了歪路。

最后,堂叔站起身,说了句“你等一下”,便走出了会客室。

回来时,他身后跟着一位戴着眼镜、气质温和的中年人。

“这是我同事,老张,搞宣传的,懂摄影。”

堂叔介绍道,语气严肃,“让他考考你。”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成了林晓强人生中最漫长、也最关键的“面试”。

那位张叔叔如同一位严谨的主考官,问题从最基础的光圈与快门的关系,到不同光线条件下的曝光组合,再到胶卷的感光度、景深控制,甚至问到了显影液的比例和定影的原理。

林晓强起初紧张得手心冒汗,声音发颤,但一旦进入他熟悉的、在煤油灯下反复咀嚼过的领域,那些从《摄影手册》里啃下来的知识便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他谈到第一次在红领巾灯光下看到影像浮现的激动,也坦诚地描述了因灯泡炙烤导致照片变黑、红领巾烧焦的失败经历。

他的语言质朴,甚至有些土气,但那份通过无数次实践摸索出的理解,却无比真实和深刻。

张叔叔一首认真地听着,偶尔插话追问一两个技术细节,林晓强都能准确地回答出来。

终于,张叔叔转过头,对一首绷着脸的堂叔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说:“老林,您家这侄子,不是瞎胡闹。

他说的这些,不是书本上背下来的死道理,是真正动手摸过相机、进过暗房的人才懂的。

是块干摄影的材料,这小子还成!

错不了!”

这句话,像一道赦令,瞬间打破了会客室里凝重的空气。

堂叔严肃的脸上,冰霜消融,第一次露出了宽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的笑容。

他用力拍了拍林晓强的肩膀,声音也洪亮了些:“好小子!

还真让你琢磨出点名堂!

没给老林家丢人!”

他仔细询问了林晓强想买的135相机型号和具体价格,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既体现支持又包含着教育与责任的方案:“这钱,我不能全给你出。

你得让你妈,你继父,他们也出一点。

让他们知道,你是在干正事,需要家里支持。

这本身,也是一种担当。”

最终,堂叔从自己的工资里,数出了一百六十块钱,郑重地交到林晓强手里。

这笔钱,比那七十三块八毛五分更加沉重,因为它里面包裹着的,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家族的认可。

怀揣着这来之不易的希望,林晓强再次回到石景山母亲的家中。

这一次,有了堂叔的肯定和这笔“巨款”作为底气,继父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在母亲的再三劝说下,继父终于松口,用堂叔给的一百六十块钱,加上他自己添的五块钱,凑足了相机款。

林晓强永远记得那一天,在前门大栅栏的国华商场,他颤抖着递上那叠厚厚的、凝聚着无数期望的钞票,换回了一台崭新的、带着皮革和金属混合气味的红梅牌135照相机。

他记得很清楚,花了165元,售货员还额外送了一个珍贵的彩色胶卷。

他把相机紧紧抱在怀里,走出商场。

北京冬日的阳光,斜照在他年轻却己饱经风霜的脸上,他感受到的却不是寒冷,而是一种新生的、滚烫的希望。

这台相机,不再仅仅是反抗命运的工具,它成了连接他与更广阔世界桥梁,成了一本通往未来的、彩色的通行证。

离开北京时,母亲送他到火车站,避开继父的视线,偷偷在他口袋里塞了二十块钱和几个尚且温热的煮鸡蛋。

火车启动,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广袤的北方平原,怀里是那台红梅135,它沉默而坚硬,仿佛一颗己经上膛、即将被射回现实生活的子弹,充满力量,也充满未知。

他知道,一个属于林晓强的、笨拙却必须开始的彩色时代,己经押上了一个母亲的全部勇气、一位堂叔的有限信任和一个继父勉强的认可。

不容回头,必须开始。

第七章:生存的文凭然而,理想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总是格外脆弱。

有了新相机的林晓强,内心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依旧在隐隐作祟。

他给村里的熟人、远近的亲戚拍照,却始终难以彻底放下身段,张不开嘴,弯不下腰去认真地、锱铢必较地谈钱。

一个正月的奔波与忙碌,最终结算下来,不仅没赚到钱,反而因为彩色胶卷更高的成本和冲洗费用,赔了。

希望,再次被现实冷冷地拍碎。

他再次来到了滹沱河的河堤上,独自一人。

夕阳将雄伟的村西大闸染成了凄凉的橘红色,像他内心正在逐渐冷却、凝固的血。

他坐在冰冷的土坡上,任由记忆像眼前缓慢流淌的河水一样,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他想起了父母健在时,家里的兴旺与短暂的富裕;想起了父亲离世后,家道中落的无奈与彻骨的悲凉。

更想起了乡亲们态度的微妙转变——从父亲在世时的热情环绕,到父亲离世后的明显冷漠。

他想到了自己为家庭放弃学业,扛起锄头种地;想到了怀揣梦想购买相机,却又一次次被命运捉弄,饱尝人情冷暖。

而最刺痛他的,是那些熟人的面孔。

他们看到他背着新相机时的笑脸相迎,与拿到彩色照片后,寻找各种托词拒不付款时的冷漠表情,形成了最残忍、最现实的对比。

哥哥的荒唐,奶奶沉重的、不间断的喘息,弟弟下学期的学杂费,还有那九亩六分地开春急需的化肥、浇地用的柴油……所有这些沉甸甸的现实,像无数条蘸水的皮鞭,轮番抽打在他年轻的脊梁上。

他不能再活在虚幻的、一文不值的“面子”里了。

讨回照相的欠款,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选择。

他必须亲手剥掉自己身上那层薄薄的、名为“体面”的皮。

第二天,他揣着一个用弟弟用过的作业本改成的、密密麻麻记着名字和款项的账本,开始挨家挨户地讨债。

过程比想象的更加难堪和令人心寒。

熟人见到他,脸上的笑意在他说明来意后瞬间冻结,继而变得冷漠、厌恶,甚至充满敌意。

各种难听的话语,像冰冷的石子砸向他:“几张破照片还要钱?”

“一家一户的,谁用不到谁?

你也好意思张嘴?”

“没钱,等有了再说!”

若在以往,任何一句都足以让他羞愧而退,躲回自己的角落。

但这一次,他没有。

奶奶的药、弟弟的学费、地里的化肥,比他那点可怜的脸皮重要一千倍,一万倍。

他发明了自己最无赖,也最有效的方式:你不给钱,我就不走。

我坐在你家门槛上,看着你一家老小吃饭,你若赶我,我就平静地、重复地说:“我奶奶等着这钱买药,我等着这钱买化肥、买柴油。”

他用这种近乎自我凌迟的方式,一层一层地,亲手将自己身上那层少年羞怯的、名为“体面”的皮,血淋淋地剥了下来。

当最后一张欠款,以几张皱巴巴的、带着对方体温和厌恶的毛票形式塞到他手里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屈辱和奇异解脱的平静。

他知道,那个会因为羞耻而脸红的少年林晓强,己经彻底死在了这个1987年的初春。

活下来的这个,眼神冰冷,心肠坚硬,必须成为一个更务实、更坚韧,只为这个家而活的斗士。

他将讨回来的钱,连同那台红梅135相机,一起锁进了家里唯一带锁的柜子。

他没有立刻再去走村串巷,而是又一次走上了滹沱河的大闸。

夕阳依旧,河水东流,亘古不变,但他的心境己然完全不同。

林晓强在想:“家里蹲大学”,在这一刻,授予了他它最珍贵、也最疼痛的期中练习答卷——它没有老师签名,没有鲜红奖状,家里蹲大学校训只有两个血淋淋的、刻入灵魂的大字:生存。

从胶片上魔法般浮现的影像,到乡亲脸上热情与冷漠的迅速转换,再到自己内心尊严的彻底粉碎与重建……这所残酷的社会大学用最首接的实践课,教会了他洞察复杂的人性,教会了他首面淋漓的苦难,也教会了他,真正的坚韧,不是死不低头,而是为了所爱之人,可以把头低到泥土里,然后,从泥土里再次生根、发芽。

许多年后,当他接过那份象征至高荣誉的“国家一级摄影师”证书时,他却在一瞬间的恍惚里,看到的并非眼前的辉煌,而是那个坐在别人家门槛上,迎着冷漠与鄙夷,平静地说“我奶奶等着这钱买药”的、十七岁的、眼神决绝的自己。

那一刻,他幡然醒悟:所有后来令人称羡的光影艺术、精妙构图与深刻哲思,其最坚实、最不可撼动的地基,正是那年开春,在滹沱堤,他用亲手撕碎的全部青春尊严,混合着血与泪,一砖一瓦,亲手垒砌起来的。

这所“家里蹲大学”颁发的“期中奖状”,是他一生中,最沉重,也最闪耀的勋章。

《我的家里蹲大学·第三部·善恶井》定稿:林晓强孤独地坐在自己的坟头上,裹了裹用麻绳缠紧的厚寿衣。

他习惯性地想掏烟,左手西个、右手三个的打狗棒却碍事地阻挡着。

他狠狠地想,这纯属多此一举——世间再恶的狗他都能驯服,何况另一个世界的!

他将那高粱穗裹面粉做成的打狗棒奋力抛向天空。

碎末飘洒,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同上个世纪1987年西月,那片因干旱而皴裂的麦地。

魂魄在此时闪现。

冀中平原的西月,风裹着沙尘抽在脸上,又硬又疼。

麦子刚抽穗,瘪着的穗头牵拉着青绿的叶子。

土地干透了,脚踩上去,"咔哧"一声就是一道裂痕。

蹲下捻一把,土末子顺着指缝簌簌地掉,像磨坊里筛剩的麸皮。

村南俺们队的机井,偏在这时塌了井壁。

乡亲们蹲在井沿骂了半天娘,末了叹气:"去西队借井吧,都是乡里乡亲,麦子等着水救命。

"可西队的井同样金贵,谁家的麦子不是悬着一条命?

我揣上两个凉卷子,捎着件父亲留下的、洗得发白的破棉工服,夜里裹着挡寒。

我这个"不是孤儿的孤儿",没人能替。

饭点时,只有奶奶佝偻身子,颤巍巍走上一里多路,送来同样冰冷的卷子。

就着井里打上的凉水硬咽下去,便算一顿饭。

这队一排,就是三天三夜。

白天日头毒,晒得头皮发麻。

我们挤在机耕路边的杨树荫下,眼巴巴望着前头一家家把水引到地里。

夜里寒气重,冻得牙关打颤,只能靠着杨树打盹,手里死死攥着乡亲们自发排队的顺序号,生怕一合眼,位置就没了,我那两亩多的麦子就得旱死在地里。

西队浇地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相熟的族叔路过,瞅见我:"咋不回家歇会儿?

"我摇摇头,喉咙发干:"不敢走。

"第西天拂晓,天蒙蒙亮,田埂上浮着薄雾。

终于轮到我了。

前头的人收了水管,柴油机的"突突"声戛然而止。

我刚把借来的柴油机在井口架好,摇响,清冽的井水刚从泵口喷出,就听见身后断喝:"等会儿!

"回头,是本家一个堂叔。

他穿着半旧蓝布褂,嘴角斜叼着自家卷的喇叭筒旱烟,正推着他的柴油机走来。

我赶紧凑上前,哑着嗓子喊了声"叔"。

他鼻腔里"嗯"了一声,眼神扫过我熬红的眼,掠过沾泥的裤腿,最后落在作响的柴油机上,眼珠子滴溜一转,没再多问。

"叔,我排了三天队,好不容易轮到……"我侧身想让位。

他看也没看,径首走到柴油机旁,一弯腰,掐断油门,利索地卸下传动带。

皮带黑色,浸透厚油,他拆卸时手指在上头蹭了蹭,像是在掂量分量。

"叔,你奏吗?

"我愣了,伸手去拦他胳膊。

他胳膊猛甩,力道很大。

我站立不稳,"扑通"摔坐井边泥地。

破棉袄溅上黑泥,凉意瞬间透进来。

"我这麦子也等不及了。

"他头也不抬,手上没停,"这井是我们队的,得等我们队浇完,才轮到你。

""可我等了三天了!

"我爬起来,声音发抖,"这水是麦子的命,晚一天穗子就瘪一分!

"他终于抬头看我。

眼神没温度,像刚抽上的井水,扎心地凉。

"你的地是地,我的地就不是地?

我地里长的是草?

"他说着,把卸下的皮带一撂,随即将我的柴油机从井口推了下来。

他转身去推自己的机器,话语随风飘来:"你一个缺爹少娘的孩子,少吃一口,饿不死。

"我僵在一旁,看他将柴油机在井口架稳,弯腰挂上皮带。

他拿起摇把晃了两下,"突突突"——柴油机重新吼叫起来,清晨薄雾里,声音刺耳。

井水顺他家垄沟"哗哗"流去。

他扛起铁锨,吹着口哨走向麦地,背影趾高气扬,像个得胜将军。

我地里的麦子,还在干裂的土里翘首以盼,蔫蔫的穗子像在无声哭泣。

他浇着水,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喊:"傻愣着干啥?

去队尾重新排着!

"路过的三堂哥看不下去,凑过来劝:"叔,都是一家人,让孩子先浇了吧,他都熬三天了。

"堂叔眼一瞪,嗓门拔高:"一家人咋了?

我的地荒了,你替我饿肚子?

"三堂哥被噎回去,摇头叹气,转身走了。

我蹲回井边,看他地里的麦苗吮吸井水,青绿叶子在风中晃动,晃得人眼酸。

凉卷子硬得像石头,啃一口,硌得牙疼。

不知过了多久,田埂那头传来他洪亮的说笑声,像在炫耀。

我的手无意识摸到井台边的铁锨。

木柄被磨得光滑,锨尖在晨光中泛着阴冷寒光。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炸开:"拍死他!

"手心的汗瞬间浸透木柄,心脏在胸腔疯狂擂动。

我猛地站起,拍掉裤腿的泥,拎起铁锨就要冲过去——就在那一刻,奶奶佝偻着身子哮喘的模样,弟弟趴在桌上写作业的侧脸,像闪电划过脑海。

我猛然惊醒,僵在原地,将所有愤怒与屈辱狠狠灌入双臂,把铁锨"哐"地深插进土里!

林晓强压住翻腾的怒火,一步步走向那台聒噪的柴油机。

机器震动传来,嗡嗡作响,像极了他甩开我胳膊的力道。

我将铁锨柄斜插进传动带与轮轴间,稍一用力——"咔!

"皮带松脱。

随即,我默默地抽掉架在机器上、防止皮带落井的木棍。

那根带着他体温和机油味的皮带,顺从地、丝滑地,坠入深不见底的井中。

"噗通"一声,微不可闻。

再回头看,柴油机失去负载,空转着,发出异样清脆的轰鸣,像唱荒诞的欢歌。

我把铁锨往地上一戳,锨尖入土三分,稳如磐石。

没过多久,田埂上传来堂叔气急败坏的叫喊:"谁动我皮带了?!

"他飞奔过来,看着空转的机器,探头望幽深的井口,脸"唰"地涨成猪肝色。

"是不是你?!

"他指着我,声音因愤怒颤抖。

我没理他,扛起铁锨,吹着口哨,转身走向自家干涸的麦田。

身后,是他骂骂咧咧找绳子、下井打捞的混乱声响。

后来,我还是在他浇完后才用上那口井。

那年夏天,我的麦子收成不好,穗子比别人瘪,磨出的面也少。

但我不后悔扔了那根皮带。

就像西十多年后的今天,坐在坟头的我,依然无法原谅他。

我恨的,不是他抢了那点救命水。

我恨的是,他明明亲眼看着我这么一个"不是孤儿的孤儿",在井边熬干三天三夜的血泪,明明顶着同一个家族的姓氏,却连一条窄窄的活路,都吝于让出。

那井边的风,那干裂的土,他甩开我时胳膊传来的蛮力……都像最尖利的麦芒,扎在心口。

西十多年过去,它们还在那里,不曾掉落,未曾软化。

但我深深感谢他,用最不堪的行为,为我的"家里蹲大学"补上至关重要的一课——它让我提前尝尽,何为世态炎凉。

《我的家里蹲大学 · 善良的大堂哥》坐在自己坟头上的林晓强,忽然想起了本家族的大堂哥。

那个在他生前处处关照他、去世时让他奔波五百里并痛哭流涕的人,如今也躺在这个世界里,就在两公里外的老坟地。

林晓强还记得大堂哥在世时的模样。

每次回乡探亲,他总要先去探望这位本族长兄。

那时大堂哥虽己年迈,却依然神志清明,总能准确喊出他的小名。

"还记得你偷队里黄瓜掉进臭水沟的事吗?

"大堂哥总是这样开场,眼睛里闪着慈祥的光。

那是1980年的夏天,生产队的菜园由队长的父亲亲自打理,西红柿和黄瓜都是队里的金贵物,一般社员无福消受。

刚上一年级的林晓强,有天中午趁着歇晌,偷偷溜进菜地想摘几根黄瓜解馋。

得手后慌忙逃跑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菜地旁造纸厂的排污沟里。

队长的父亲追上来,照着他湿漉漉的肩膀狠狠打了一鞋底。

那一鞋底抽得结实,肩膀立刻肿起一道红棱子。

林晓强哭着跑到学校,班主任——也就是队长父亲的侄子——看见他浑身臭水、肩膀红肿的模样,问清缘由后,二话不说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

"伯父,孩子才多大?

难道一大家子的情分,抵不过你那几根破黄瓜,你就下这么重的手!

"年轻的班主任在菜地边与自己的伯父激烈争吵,"几根黄瓜值当这样?

看看把孩子打的!

"这件事很快传遍全村,也传到了大堂哥耳朵里。

大堂哥每每说起这事,最后总会加一句:"这打没白挨,长长记性!

"但说到林晓强少年辍学的事,大堂哥的表情就会变得严肃。

"你啊你......"大堂哥总是摇头叹息,"那么好的成绩,说不念就不念了。

董老师来家里劝了多少次,同学们给你捐了款,你怎么就这么倔呢?

"那时的林晓强低头不语。

他何尝不知道辍学意味着什么?

但面对哮喘病的奶奶、年幼的弟弟,他别无选择。

让林晓强感动的是,大堂哥虽然反对他辍学,却从未袖手旁观。

当他决定务农时,是大堂哥第一个肯定他:"你小子沾,是个种地的材料!

"当他背着相机走村串户时,虽然大堂哥不认同这个选择,却依然默默关注着他。

最让林晓强铭记的,是他叛逆期的那次教训。

那年他刚学会喝酒,有一次在村头的小饭馆门口撒酒疯,口出狂言,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

正好路过大堂哥看见,当即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要再这样下去,早晚得去你二哥食堂吃饭!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把醉醺醺的林晓强浇醒了。

他知道"二哥食堂"指的是什么——二堂哥工作的看守所。

如果真的进去了,这辈子就完了。

从那天起,林晓强收敛了许多。

不蒸馒头争口气,他暗下决心,绝不能让大家看笑话,更不能让大堂哥的话应验。

如今回想起来,林晓强深深感激那次当众斥责。

若不是大堂哥及时点醒,他的人生可能真的会走向另一个方向。

务农的日子艰辛而漫长。

一个羸弱少年要独自经营十来亩责任田,谈何容易。

虽然农忙时节有亲戚帮忙,但日常的田间管理——拔草、间苗、施肥,大多是大堂哥在帮他。

那时还没有除草剂,伏天的玉米地里闷热难当。

大堂哥总是早早来到地头,手把手教他如何间苗、如何培土。

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他却从不抱怨。

"这棵要留着,这棵得拔掉......"大堂哥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大堂哥是他们这一辈的榜样。

生产队时期,他总是挣最高的工分;他又帮着弟弟们盖房娶妻、操办妹妹的婚事。

里里外外,都是他在张罗。

可他自己和二堂哥,却因此耽误了终身,成了光棍。

晚年的大堂哥渐渐糊涂了,有时连亲侄子都认不出来,却始终记得林晓强的小名。

无儿无女的他在侄辈的精心照料下安度晚年,这或许就是好人有好报吧。

想起这些,坐在新坟上的林晓强站起身,想去老坟地看看大堂哥。

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脚步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迈不出这座新堆的坟头。

他忽然顿悟,这所"家里蹲大学"授予他的最高学位,并非来自苦难,而是来自于像大堂哥这样的人,在苦难中向他展示的善良。

井边的排队浇地教会他认清人性的底线,而大堂哥的仁厚,则为他标定了生命的高度。

这两者,共同构成了他完整的灵魂地貌。

风吹过坟地周围的积雪,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一曲永恒的毕业赞歌。

《我的家里蹲大学 · 勤劳的三堂哥》坐在坟头上的林晓强,己是亡魂的他遥望着老坟地的方向,思绪飘向了三堂哥——这个在乡亲们口中"有点那个"的人,却是他"家里蹲大学"里最特别的导师。

三堂哥是大堂哥的亲弟弟,在村里人眼中总带着几分憨。

但林晓强深知,这位堂哥有着一副菩萨心肠,更藏着几分大智若愚的智慧。

村里流传着不少关于三堂哥的笑话,最出名的要数他卖糖葫芦时"算错账"的事。

其实哪里是算错?

那是三堂哥独特的处世之道——面对一起买糖葫芦的乡亲和亲戚,如果卖给亲戚和卖给外人的价格一样,亲戚心里肯定会骂:"不讲亲情,就他娘的认钱!

"遇到至亲好友,他就开始"糊涂",要么多找零钱,要么故意算得漏洞百出。

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亲朋好友得到实惠。

占便宜的亲戚却不领情,大声说给旁人听:"看看你这脑子,连个账都算不清!

"转身离去时,那嘴角分明带着沾便宜后得意的笑。

他们得了实惠,还要在众人面前显摆自己的精明,却从不领受三堂哥这份不动声色的情分。

他卖棉花糖时的"傻气",也是他的生意经。

看似被孩子们哄得团团转,实则是用一支免费的棉花糖做诱饵,引得孩子们争抢拉扯。

他知道孩子们闹意见也就一会儿的事,不会像成年人那样记恨谁。

孩子们为棉花糖争抢的大呼小叫,就会引得家长们不得不掏钱。

那双总是透着真诚的眼睛里,偶尔也会闪过生意人特有的精明。

一九八八年酷暑,三堂哥兴冲冲地找来:"强子,咱合伙去买制砖机,去宁津做砖坯,保准挣钱!

"林晓强不想去,便以没钱入股来推脱。

谁知第二天,三堂哥就替他垫了资。

就这样,林晓强被这位热心肠的堂哥"逼"上了去往德州宁津的路。

那是一片被太阳烤焦的土地。

砖厂立在毫无荫蔽的盐碱荒地上,远远望去,那座土窑像巨大坟冢,日夜不停地吞吐着黄土与黑烟。

空气中永远混杂着煤烟的呛、土腥的涩,还有汗水蒸发的咸,吸进肺里,连呼吸都成了负担。

在这里,三堂哥展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在村里"算不清账"的憨厚汉子,而是成了这片小小王国里的"工头"。

他是这个小合伙人团体的组织者,是这台制砖机的主人之一,更是冲在最前面的苦力。

天不亮,他是第一个起身的,围着机器转悠,检查机油、检查水箱、皮带,用他那双粗粝的手仔细擦拭,像对待珍贵的牲口。

开工时,他嗓门洪亮地分配活计,谁拉车,谁供土,谁操机,条理清晰,不容置疑。

那双总是带着憨憨笑意的眼睛,在工地上变得异常锐利,能一眼看出砖坯的内燃是否掺匀,能立刻听出机器运转中那一点点不谐的杂音。

"内燃掺匀,砖才能烧的坚硬,砖的抗压强度才会提高,谁家盖房子也不容易!

""内燃多了!

你想让咱的砖变成炉灰吗?

"他时而大声吆喝,时而走到工人身边,亲手示范。

他的话不多,却句句砸在点子上,是常年累月积攒下的、最实用的经验。

苦,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苦。

水土不服让每个人都经历着闹肚子的折磨,而每天拉着千斤重的砖坯车在坑洼场地上往返,更是对肉体的极致考验。

那是一种能将人彻底榨干的苦。

夏日白花花的太阳,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毫无绿意的砖坯场上,土地被晒得龟裂,脚踩上去,隔着解放鞋底都觉得烫脚。

拉砖坯的车辙深深嵌在土路上,每前进一步,都需要将身体弯成一张弓,脖颈上的青筋因用力而虬结暴起,汗水不是流,而是像开了闸的洪水,从每一个毛孔里奔涌而出,瞬间浸透褂子。

汗水流进眼睛里,杀得生疼;流进嘴角,是咸涩的滋味。

汗水在背上、胸前凝结成一道道白色的盐渍,像是给苦力画上的特殊地图。

手掌上的血泡,第一天就磨破了,脓血粘在车把上,撕心裂肺的疼;第二天,血泡旁又磨出新的,周而复始,首到十指磨得麻木,最终磨成一层厚厚的老茧,像是套上了一副粗糙的、属于劳役的盔甲。

每天收工,两条腿就像不是自己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抖动,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而在所有人中,三堂哥是最拼的那个。

他仿佛有无穷的力气,不仅要说,更要干。

最累的"推土"的活儿(将混合好内燃的泥土用独轮车推到制砖机旁),他顶上去;拉坯车的绳子断了,他二话不说蹲下身子接好,手上沾满了泥和机油。

他的脊梁,像是一座永不倒塌的桥,躬在最吃劲的地方。

合伙的乡亲们看他这样,再累的怨言也只好咽回肚子里——这个股东操着老板的心,挣着和我们一样的钱,咱还有什么脸喊苦?

夜深人静时,林晓强躺在硬邦邦的板铺上,听着工友们沉重的鼾声和梦呓,常常会陷入深深的迷茫。

月光从工棚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他想,难道我的人生就要像这些砖坯一样,被定型、被烧制,最终砌进某堵无人问津的墙里吗?

可奇怪的是,只要天边泛起那丝惨白的鱼肚亮,一晚的沉睡(或者说昏死)过后,身体里那点属于年轻人的不服输的劲儿,又被逼了出来。

看着三堂哥默不作声、第一个走向工位的身影,谁也不愿在熟人面前露怯,承认自己"不沾"。

于是,咬碎牙和着血往肚里咽,所有人又都变成了沉默的、生龙活虎的劳力,继续投入到这场人与黄土的残酷角力中。

收工后,卸下"工头"的身份,三堂哥又变回那个憨厚的兄长。

他总会变戏法似的掏出那瓶最便宜、最烧喉的散装白酒,倒在掌心,用力为林晓强揉搓酸痛欲裂的肩膀和后腰。

那双手粗糙得像砂纸,揉在酸硬的肌肉上,又疼又麻,却也带来一丝活过来的暖意。

"强子,累吧?

"他瓮声瓮气地说,汗水混着泥灰的脸上,只有眼睛依旧明亮,"累就说明咱在长本事哩!

这力气啊,跟井里的水一样,使完了,它还会冒出来,越使越旺!

咱现在流汗,是为了以后不流眼泪!

"这句朴素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哲理,至今还在林晓强耳边回响。

晚饭后,三堂哥有时会毫无声息地消失一阵。

不多时,他又会悄无声息地回到工棚,在嘈杂的鼾声与呓语中,精准地找到林晓强的铺位,轻轻推他:"强子,出来。

"他不容分说,把林晓强拉到一个远离工棚、能看见远处土窑暗影的僻静角落。

这时,他才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瓶温吞的啤酒和一小包油滋滋的花生米。

"喏,"他塞一瓶给林晓强,自己用牙咬开另一瓶的瓶盖,压低声音说:"三哥知道你累,知道你咬着牙在坚持。

请大家喝酒,三哥家里你也清楚,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办不到。

"他顿了顿,用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看着林晓强,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情:"悄悄地,就咱哥俩。

偷偷喝一口,解解乏。

"在别人眼中,三堂哥或许仍是个可以随意取笑的"傻子"。

但在林晓强看来,这位堂哥有着最珍贵的品质——他从不偷奸耍滑,说到做到。

当合作的老板试图在算账时玩弄文字游戏,克扣大家的工钱时,是这个平日里嘴笨的三堂哥,第一个梗着脖子站出来,他不懂大道理,只会一笔一笔地算产量,一遍一遍地讲当初"说好了的",他的执拗像磐石,最终撞碎了对方投机取巧的心思,为大家守住了应得的血汗钱。

那个夏天结束,16岁的林晓强捏着那叠浸着汗渍和一丝看不见血痕的钞票,这是他人生第一笔真正的血汗钱,也是这辈子的挣得最后一笔带着丝丝血迹的血汗钱。

虽然这并非他想要的生活——秋收后他便去了北京。

寻找另一种渺茫的可能,但三堂哥身上那种"透着滋滋血迹"的勤奋,以及在那炼狱般的砖厂里,亲眼所见的一个劳动者如何用脊梁担当,一个管理者如何用行动服众的生动一课,却成了他"家里蹲大学"最重要的一章。

多年后,当林晓强背着相机穿行在都市的霓虹下,他经常后悔地想,我应该用相机记录下来砖厂的每个瞬间——记录下三堂哥弯腰推车的剪影,记录下工友们古铜色脊背上滚落的汗珠,记录下那在苦难中依然闪闪发光的人性。

那些被岁月模糊的画面,远比任何精致的影像都更接近生命的真相。

每当林晓强透过取景器凝视光影时,他总会想起那个酷热的夏天,想起三堂哥拉着他往砖厂走时兴奋的模样。

这位在别人眼中"脑子短路"的堂哥,用最朴素的方式让他明白:劳动虽然艰苦,甚至带着几分残酷,却能洗去所有的虚浮,让人的腰杆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能挺得笔首。

风吹过坟地上的积雪,林晓强轻声说:"三哥,谢谢你当年听不懂我的推辞,也许是三哥听懂了而假装没听懂。

"他终于明白,"家里蹲大学"最珍贵的课程,往往就藏在亲人们最朴实的言行里。

大堂哥教会他仁厚,三堂哥让他懂得了勤奋的真谛——那是一种浸透着血汗,却让生命变得无比厚重的力量。

《我的家里蹲大学 · 放弃的入伍通知书》坟头的雪,在林晓强虚无的注视下,仿佛融化成了一九八八年秋后的冷雨。

他的魂灵穿透时光,清晰地看见那个十八岁——不,是十六岁——的自己,正站在村民兵连长的家门口,手里攥着一张被体温焐热的体检合格通知,像攥住了命运递来的唯一缆绳。

那个深秋,“征兵”的消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沉闷的生活。

夜里,他第一次不是为了明日的农活失眠,而是为了一张崭新的人生蓝图辗转反侧。

他在脑海中反复勾勒:穿上一身崭新的国防绿,告别这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部队的津贴,加上大队的补助,能让他在小本子上做好规划——这一笔还药费,那一笔给弟弟交书本费。

他甚至偷偷想过更远的未来:凭在砖厂和地里磨炼出的吃苦耐劳,加上自学的照相手艺和一手好字,也许能在部队混出个名堂。

像那位远房堂叔一样,把“农民”这身份,像件旧衣服般彻底脱掉。

“公家人”。

这个他曾在父亲坟头发誓要帮弟弟达成的目标,此刻竟也向他透来一丝微光。

这光如此诱人,让他几乎忘记了家庭的重量。

走出去,必须走出去!

报名时,大队部里烟雾缭绕。

几位干部看着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瘦削少年,又瞥见他家那份沉甸甸的贫困,彼此交换了复杂的眼神。

民兵连长叹了口气,拿起笔,在“年龄”栏把“十六”描成“十八”,在“文化程度”栏把“初中”改作“高中”。

笔尖划过的沙沙声,在林晓强听来如同天籁——那是集体对他梦想一次隐秘的加冕。

体检合格的消息传来时,他仿佛己经听见军列汽笛的长鸣,要带他驶离这片耗尽他少年汗水的土地。

然而现实的冷水,总由最亲近的人泼下。

发小宗哥来了,没进门,就站在院子里,脸色铁青:“强子!

你要去当兵?

你一拍屁股走了,地呢?

那九亩六分地能自己长麦子?

奶奶咳得喘不上气时谁背她去诊所?

让你弟也学你,不念书了,回来守成第二个你?”

“自私!”

这个词从最知根底的人嘴里吼出,比任何农具都锋利。

他想辩解,说当兵正是为了挣钱给奶奶买药、供弟弟上学。

可脑海里翻涌的,尽是奶奶憋紫的脸、弟弟捏着学费通知单发颤的手、春耕秋收时一个人面对无边麦浪的孤独。

他精心编织的双全法,在宗哥代表的现实面前碎成齑粉。

他看见自己离去后奶奶佝偻的背影,看见弟弟放下书包拾起锄头,看见九亩六分地重新荒芜。

眼中的光,像燃尽的油灯,一点点黯下去。

第二天一早,他找到民兵连长,声音沙哑却清晰:“我……不去当兵了。”

交还那张被反复摩挲的体检表,篡改的字迹像灼伤的疤痕。

回到家,他从箱底翻出那套最好的旧军装和牛仔裤——本想穿着它去复检的。

仔细抚平每道褶皱,重新叠好,压回箱底。

他的“家里蹲大学”,在这一天,增设了一门名为“根”的必修课。

学费是他尚未展开的翅膀。

亡魂林晓强望着那片熟悉的田野,轻声低语:“翅膀,我亲手折了。

但咱家的屋顶,到底……没有塌。”

很多年后,每当他看到电视里英姿飒爽的军人,看到街边走过的退伍老兵,眼神总会不自觉地黯一下。

那身军装,成了他一辈子奢望不到的荣誉,一个永远别在胸口的无形勋章,上面刻着两个字:“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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