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装下的药香

呜——！

嘹亮而悠长的汽笛声响起了。

站台上送别的人熙熙攘攘，听见汽笛声众人的语速开始加快。

“呜呜呜...儿子去了部队以后一定注意安全，不要逞强，啥事儿别冲在前面，娘还想你给娘抱孙子嘞...臭婆娘！

TM胡咧咧啥嘞！

别听你娘的，在部队给老子好好干。

你爹我想当年...孩子，我们家没有怂人，一定好好干！

像你爷爷像你爸一样，报效祖国...爹、娘、爷爷、奶奶、你们在家好好的，我一定会努力有出息的...”林半夏站在车厢门口，一身崭新的军装衬得她身姿挺拔，却掩不住眉宇间那缕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迷茫。

她没有看那些相拥泣别的身影，只是低头凝视着怀里那个用深褐色油布仔细包裹的方正物件。

“半夏！”

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喊她。

她抬起头，看见母亲挤过人群，眼圈通红地跑到车窗下。

“妈，”半夏勉强笑了笑，“不是说不来送了吗？”

“能不来吗？

你这孩子……”母亲的声音哽咽了，“非要走这条路……医院的工作多好，家里药铺也等着你……妈，”半夏轻声打断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油布粗糙的表面，“我都决定了。”

“你爷爷要是还在，他……”母亲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眼泪掉得更凶了，“他怎么会舍得让你去吃这个苦……正是因为他，”半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才更要去。”

母亲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她手里：“拿着……山里风大，干燥……我给你装了点川贝和金银花，泡水喝……”半夏握紧那个还带着母亲体温的小布包，喉头有些发紧。

“呜——！”

第二声汽笛更加急促，像是最后的通牒。

“新兵同志！

快上车！

要发车了！”

站台值班军官洪亮的催促声传来。

“快去吧，”母亲推了她一把，别过脸去，“照顾好自己……”半夏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家乡的方向，决然地转身，费力地将沉重的行囊和那个油布包一起拖进了车厢。

车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列车缓缓启动，站台和母亲的身影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车厢里充斥着兴奋的喧闹声，新兵们互相打着招呼，交换着好奇的目光。

半夏默默找到自己的座位，将行囊放好，却把那个油布包紧紧抱在怀里。

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半夏，过来。”

记忆里的那个清晨，阳光透过“济世堂”雕花的木窗，洒在弥漫着药香的堂屋里。

爷爷林国栋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袖子挽到肘部，正站在那面顶天立地的百子柜前。

年幼的半夏立刻从柜台后跑出，规规矩矩地站好。

“今天考考你，”爷爷随手点着几个抽屉，“当归、黄芪、熟地、白芍……说说看。”

小半夏深吸一口气，清脆的童声流淌而出：“当归，性温，味甘辛，归肝、心、脾经。

补血活血，调经止痛，润肠通便。

黄芪，性微温，味甘，归脾、肺经。

补气升阳，固表止汗，利水消肿……”她一字不差地背完，略带得意地看向爷爷。

爷爷脸上却没什么赞许的神色，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打开写着“黄连”的抽屉，捏起一小片干枯的根茎，递到她嘴边：“尝。”

半夏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含住了。

刹那间，一股极致的、纯粹的苦味猛地炸开，迅速席卷了她的口腔。

她的小脸立刻痛苦地皱成一团，几乎要吐出来。

“记住这个味道，”爷爷的目光严厉如炬，“这就是苦。

清热燥湿，泻火解毒。

学医的第一味药，就是苦。

医道漫漫，枯燥艰辛，如同这黄连入口。

将来你若真要走这条路，时时刻刻都要记住这个‘苦’字！

性命相托，容不得半点甜腻敷衍和差错！

明白吗？”

半夏被苦得眼泪汪汪，用力地点着头。

爷爷看着她，神色稍缓，转身从糖罐里拿出一小块冰糖，塞进她手里：“含着吧。”

冰糖的甜丝丝缕缕地化开，艰难地对抗着那无边的苦意……“咳……”旁边座位传来一声轻咳，打断了半夏的回忆。

一个同样穿着新军装、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男生好奇地看着她怀里的油布包：“嘿，哥们儿，你这抱的是什么宝贝？

一路上都没撒手。”

半夏回过神，淡淡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几本老书。”

“书？

这么厚？”

男生瞪大了眼睛，“啥书啊？

带来部队看？”

“家里老人留下的，”半夏含糊其辞，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闲着没事翻翻。”

“哦……”男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快又被其他新鲜事物吸引了注意力。

半夏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油布包上。

爷爷……她心里默念着。

就在一个月前，病榻上的爷爷用他干枯的手紧紧攥着她，呼吸微弱，眼神却异常明亮。

“半夏……”他气若游丝，“那本……老祖宗留下的《林氏医典》……救了多少人的命啊……它不该……不该只放在这药铺里……”爷爷的手颤抖着，“它该用在……最需要它的地方……”最后，他望向窗外，喃喃吐出两个字：“……当归。”

处理完后事，她在爷爷的书桌上发现了那把一首锁着抽屉的钥匙。

抽屉里没有珍宝，只有这个用油布包裹的医书，和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爷爷未尽的嘱托。

列车呼啸着驶向北方，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

半夏抱紧怀里的油布包，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

忽然，她的指尖触碰到油布包的一角，那里似乎有一个硬物的轮廓，与书籍的柔软触感截然不同。

那是什么？

爷爷还在里面放了别的东西吗？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手指小心翼翼地开始尝试解开那捆绑得异常结实的麻绳……绳结很紧，是打成的死结。

她费了些力气，才勉强松开一个扣。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需要帮忙吗？”

半夏吓了一跳，猛地抬头。

只见一个穿着笔挺常服、肩章显示军官身份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座位旁，正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和她手中的油布包。

他的眼神锐利，似乎能穿透那层油布，看到里面的东西。

“不，不用了，”半夏下意识地把包裹往怀里藏了藏，“谢谢首长，我自己可以。”

军官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了一眼那个包裹，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转身朝车厢另一端走去。

半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跳如鼓。

她低头看着怀里差点被解开的油布包，突然意识到，这条路，可能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列车继续向前，驶向茫茫未知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