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野球的我，成了国足第一锋

雨水把苗岚县的天空洗得灰蒙蒙的，像是盖了一块浸透了水的旧毡布。

空气里混着泥土的腥气、河水的湿气，还有远处苗寨木屋里飘出的、若有若无的柴火烟味。

这片河滩边的野球场，就是我的王国，一个泥泞不堪、坑洼不平的王国。

脚下的所谓“草地”，早就被经年累月的踩踏和雨水冲刷磨没了脾气，露出底下黄褐色的泥土。

现在，它成了一个大泥潭。

每一次跑动，脚底下都吧唧作响，黏腻的泥浆像是活物，拼命拽着你的球鞋，不让你痛快地奔跑。

球场边上，浑浊的河水哗哗流着，水位涨高了不少，几乎要漫到歪歪扭扭用石灰画出来的边线。

远处，山坡上的苗寨层层叠叠，灰黑色的瓦顶在雨雾中静默着，几缕炊烟顽强地钻出，给这片湿漉漉的天地添上一点人间的暖色。

但球场上的气氛，可一点也不暖和。

“操！

会不会踢！

传球啊！”

一个穿着褪色红色曼联球衣的壮汉朝着我吼，他满头满脸的泥水，汗水混着雨水从发尖滴落，样子狼狈不堪。

比分牌——如果那两块破木板上用粉笔写的“0：3”算比分牌的话——冰冷地告诉我们现状。

距离这场野球赛结束，估摸着也就不到十分钟了。

我们这边，一群临时凑起来的散兵游勇，被对面那支穿着统一蓝色训练服、明显更有章法的队伍压着打了大半场。

对面那帮家伙，是县体校的生。

带头的那个，我认得，叫王峰。

身高得有一米八五，比我还猛一点，剃了个板寸，肌肉结实，在湿透的训练服下轮廓分明。

他踢中后卫，像一堵移动的墙，杵在我们的进攻路线上大半场了，我们几乎没谁能在他面前把球顺顺当当拿住。

他看我们的眼神，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好像在这泥地里打滚，脏了他那身“专业”的行头。

就是他，开场没多久就利用一次角球，力压我们这边两个人，一头把球砸进了泥泞的球门里，开了局。

另外两个球，也是他们靠着不停的传导和比我们好得多的体力打进的。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脖领子，冰凉的。

胃里因为一首被动防守和奔跑，有点抽紧。

0比3，时间所剩无几，队友们己经开始互相埋怨，眼神涣散，差不多都认输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那股火，却越烧越旺。

雨水浇不灭，泥泞陷不住。

我们苗族的老话里，老祖宗蚩尤可是敢跟黄帝掰手腕的战神。

输可以，但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地认！

这股劲儿在我胸口撞着，我把它叫做蚩尤之心——虽然现在可能只是颗不服输的野小子的心。

“都他妈精神点！

还没完呢！”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着那几个己经开始散步的队友吼了一嗓子，“让他们看看，咱们苗岚河滩的泥地，不是他们体校的塑胶跑道！

扑上去抢啊！

抢下来给老子！”

我的声音在雨声中不算特别响，但那股蛮横的劲儿，似乎稍微刺了一下他们。

穿曼联球衣的壮汉愣了一下，啐了口带泥的唾沫，真的埋着头又朝拿球的对方球员冲了过去。

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但那股凶悍劲儿，暂时打断了对方的传导节奏。

球被仓促地踢向了前场，方向大概是我这边。

机会！

也许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但够了！

我猛地启动，朝着球的落点冲去。

王峰几乎同时贴了过来，他的身体像一堵墙一样靠向我，手上还有隐蔽的小动作，推搡着我的腰眼。

力量很大，我脚下又是一滑，差点失去平衡。

“野路子，滚回去！”

他在我耳边低喝，热气喷在我耳朵上。

操！

我心里骂了一句，但注意力全在那颗在空中旋转、带着水光的皮球上。

不能硬扛，扛不过他。

球落下，弹在泥地里，没有想象中的高高跃起，而是沉闷地、不规则地一磕，变成一个半高球。

王峰显然更习惯处理规整的落地反弹球，这个不规则弹跳让他判断稍微迟疑了零点几秒。

就是现在！

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全凭身体的本能。

在他强壮的身体彻底把我挤开之前，我的右脚外脚背极其轻巧地迎向足球，不是停球，而是顺着它下落的势头和旋转，轻轻往右侧一卸、一拨。

同时，我的身体不是硬碰硬地对抗，而是像被风吹动的芦苇，借着王峰推搡的力量，加上自己脚踝猛地一拧，整个人的重心以一个极其诡异、完全违背常规的角度骤然倾斜改变！

啪唧！

我的左脚在泥地里滑出一个小弧线，泥浆飞溅。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轻盈得不像话，仿佛脚不是陷在泥里，而是点在了某种看不见的、坚韧的东西上。

身体以一种近乎失去平衡、却又微妙地维持着的姿态，从王峰那堵“墙”的边缘滑了过去！

像一只在雨中灵巧转折，躲避障碍的云雀。

王峰完全没料到这一下。

他用了全力想来挤靠我，却一下子靠了个空，重心收不住，脚下猛地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吃屎！

他脸上那轻蔑的表情瞬间变成了惊愕和难以置信。

“哦——！”

场边零星几个躲雨看热闹的观众发出了惊呼。

过了！

就那么一下，电光火石之间，我把县体校的防线大将给过掉了！

我自己心里也猛地一跳，刚才那一下……感觉很特别，很顺！

但现在没时间回味。

眼前瞬间开阔，虽然泥泞依旧，但通向球门的道路似乎闪现了出来。

另外两名对方后卫愣了一下，才慌忙地一起朝我扑过来，想关门。

我的血液好像一下子烧开了，蚩尤之心疯狂跳动，泵出的全是野性和冲动。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干他娘的！

脚下去没有丝毫犹豫，带着球就往那两个后卫之间的缝隙猛冲。

球在泥水里滚动得很快，但不太好控制，我必须用更多的脚步去调整，每一步都溅起老高的泥浆。

那俩人体格也不差，配合默契，迅速合拢。

窄了！

过不去了！

我眼角余光瞥见右前方，那个穿曼联球衣的壮汉正在高速前插，一边跑一边挥手，嘴巴张得老大，虽然听不清，但肯定是在要球。

传球？

是个选择。

但不知怎么的，我心里那股邪火就是让我想自己干！

面对几乎己经封堵完全的路线，我抢在对方关门之前，右脚脚内侧猛地兜在足球底部！

不是射门，是挑球！

足球沾满了泥水，沉甸甸的，但我这一脚吃准了部位，它听话地腾空而起，划出一道有些怪异、却恰到好处的弧线，不是很高，但正好从两个仓促合拢的后卫的脑袋之间钻了过去！

球过去了！

人呢？

我没有任何减速，而是咬着牙，像一头看见了猎物的豹子，猛地从两人身体外侧硬挤了过去！

肩膀撞在其中一人的胳膊上，生疼，但我不管不顾。

纯粹是靠着一股爆发力和蛮横的冲劲，我从“门”外又超了过去！

“我日！”

被我撞开的后卫骂了一句。

连过三人！

虽然是在泥地里，充满了野路子的蛮干和侥幸，但我确实做到了！

球在落地，在泥浆里减速。

我踉跄一步，疯狂追上去，重新控制住它。

单刀了！

首面门将！

对方门将显然也没料到防线这么快就被撕开，他慌里慌张地弃门出击，张开手臂，尽可能扩大防守面积，封堵角度。

雨还在下，视线有点模糊。

球门在泥泞的另一端，看起来遥远又不真实。

肾上腺素在狂飙。

时间好像变慢了。

我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喘息声，能听到身后对手追赶的踏泥声，能听到场边突然响起的、夹杂着苗语和汉语的惊呼和叫好。

调整一步，面对出击的门将，我抡起右腿！

门将判断我会大力抽射近角，身体重心己经开始移动。

但就在脚接触球的前一刹那，我的脚腕猛地一个变化！

不是抽射，而是用右脚外脚背，蹭着球的底部，打了一个杓子！

一个轻巧的吊射！

足球再次听话地跃起，带着旋转和水珠，从正在下蹲准备扑救的门将头顶划过，划过一道小小的、优雅的抛物线……门将绝望地向后伸手，徒劳无功。

时间一秒仿佛有一年那么长。

然后……噗嗒。

足球轻盈地掉进了球门线后面的泥水里，甚至没有弹起来，只是溅起一小朵泥花，安静地停在了那里，像个玩累了睡着的孩子。

球进了。

……世界的声音猛地回来了。

雨声，河水声，喘息声，还有场边炸开的叫好声和口哨声！

“我操！

牛逼——！”

穿曼联球衣的壮汉第一个冲过来，狠狠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差点把我拍进泥里。

“狗日的小航！

可以啊！”

其他队友也围了上来，脸上全是震惊和狂喜，刚才的沮丧一扫而空。

1：3。

时间可能只剩两三分钟，我们依然落后两个球，几乎不可能扳平。

但这一刻，这片泥泞的野球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这个刚刚用一次谁也没见过的、轻盈又诡异的方式，撕开了体校生防线并进球的苗族小子身上。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泥水顺着下巴滴落。

我看向那边刚刚从泥水里爬起来、脸色铁青的王峰，他正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不再是轻蔑，而是惊疑、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咧开嘴，露出被泥水衬得格外白的牙齿，冲他笑了笑。

然后转身，跑回自己的半场，一边跑，一边挥手鼓动着队友：“看到了吗！

能打！

再抢一个！

搞快点！”

雨水冲刷着身体，泥泞包裹着双腿，但我的心，却像那只折断了雨线的云雀，飞了起来。

就在这片喧嚣和泥泞中，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场边不远处的一棵大榕树。

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着深色雨衣的中年男人。

他站得很稳，仿佛看了很久。

雨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

他是谁？

什么时候来的？

我的心跳，莫名地又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