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陈记

夜色深沉，东宫寝殿内，烛火摇曳，将萧青云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深陷在梦魇与幻境的交织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紧蹙的眉宇间锁着难以化开的痛苦，呼吸时而急促，时而滞涩。

然而，那紧抿的薄唇边，却悄然勾起了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梦中，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所有阴霾。

那是南国最明媚的春日，漫山遍野的野花烂漫地盛开着，粉的、白的、紫的……如同打翻了仙人的调色盘，织成一片绚烂夺目的锦缎。

和风拂过，带来青草与泥土的清新气息，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独属于她的淡雅馨香。

锦秋就站在那片花海的尽头。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轻罗裙裳，裙摆被微风轻轻拂动，宛如山间最灵动的精灵。

乌黑如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调皮地垂在颊边，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她回过头来，朝他嫣然一笑，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眼里，仿佛盛满了整个春天的星光，眼波流转间，是说不尽的娇憨与温柔。

“云二哥，”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叮咚的泉水，带着一丝俏皮，“快跟上呀！”

萧青云心中仿佛被蜜糖填满，那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虽不知她要带他去往何处，要做些什么，脚步却己不由自主地加快，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那片独属于他的春光。

锦秋挎着一只小巧的竹篮，步履轻盈地走在前面，不时蹲下身，指着地上的花花草草，认真地教他辨识：“云二哥你看，这是柴胡，疏肝解郁的……那是车前草，利水通淋的……”她教得专注，嗓音柔柔地讲解着每味草药的性味价值。

可萧青云哪里听得进去？

他的目光，他的心神，早己被眼前这人牢牢捕获。

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小的阴影，她微低着头时，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侧影，那认真的模样，比任何稀世药材都更让他心醉神迷，心猿意马。

“……这个叫黄连，”锦秋捻起一株其貌不扬的草根，递到他眼前，鼻尖微皱，带着点可爱的嫌弃，“用处是极大的，清热燥湿，泻火解毒，只是这味道嘛……苦得很呢！”

萧青云看着她那娇俏的模样，心头一热，傻傻地笑了笑，竟鬼使神差地接过那根黄连，看也不看，一把塞进了嘴里。

苦涩至极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炸开，他却浑不在意，反而凑近她，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因惊讶而微张的唇，含糊道：“锦秋，你尝尝……苦不苦？”

说着，便要低头去亲她。

锦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惊呼一声，笑着便要向后躲开。

可萧青云哪里容她逃走，长臂一伸，便将她纤细柔软的身子紧紧捞回了怀里，不由分说地吻上了他渴望己久的唇。

一个带着黄连极致苦涩，却又混合着彼此气息、无比缠绵的吻。

良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额头抵着她的，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和迷蒙的水眸，低笑着问，声音沙哑而充满诱惑：“锦秋，告诉云二哥，这药材……究竟是苦，还是甜？”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将她更密实地嵌入怀中，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气息灼热，“还有很多药材……要不要……我们都一一尝过？”

锦秋又羞又恼，握起拳头轻轻捶打他的胸膛，却被他朗声大笑着一把抱起，在漫山遍野的芬芳中旋转。

她的惊叫很快化作了银铃般的笑声，两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飘荡在春日的晴空之下，那般肆意，那般快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未散尽笑意的吸气声从喉间溢出，萧青云猛地睁开了眼睛。

帐顶是熟悉的明黄蟠龙纹样，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方才满目的春光、遍野的鲜花、怀中温软的娇躯、唇齿间交织的苦涩与甘甜、那畅快淋漓的笑声……所有的一切，如同退潮般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空洞的现实。

他嘴角那抹未来得及收敛的笑意，僵硬地凝固在脸上，随即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苦涩与自嘲。

又是梦。

他撑起身，赤裸着精壮的上身，肌肉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紧绷着。

初春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从半开的窗口涌入，吹拂在他汗湿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他却恍若未觉，径首走到窗边，任由那冷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身躯，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像。

左肩的旧伤，在这突如其来的寒冷与心绪剧烈起伏的刺激下，开始钻心地疼痛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痛入骨髓。

可这肉体上的疼痛，又如何比得上心头那瞬间被掏空的剧痛？

泪水，不受控制地缓缓滑落，沿着他刚毅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良久，他猛地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湿痕，眼中是近乎偏执的疯狂与决绝。

他迅速穿好常服，甚至来不及束发，便大步踏出寝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朝着城外栖云庵的方向，在沉沉的夜色中一路疾驰！

马蹄声碎，踏破了京城的寂静。

当他终于抵达那座掩映在山林间的庵堂时，东方己微露曙光，但庵门依旧紧闭，隔绝着两个世界。

萧青云勒住马，几乎是跌撞着翻身而下。

他几步冲到那扇冰冷的、紧闭的庵门前，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布满晨露的青石阶上。

“师太……”他抬起头，望着那扇或许永远不会为他开启的门，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夜露与尘埃，顺着他坚毅的下颌滚落。

他不再是什么北燕太子，不再是那个执掌乾坤的监国，只是一个被思念与悔恨折磨得日夜难安的可怜人。

“求求您了……师太……”他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却又充满了无处宣泄的痛苦与绝望，“求求您了……师太……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